道场被封,如同大树被强行斩断了根系。植芝盛平与摩文仁贤和,连同几位不愿离弃的核心弟子,暂时栖身于京都郊外一处租赁的简陋院落。院子很小,土墙茅檐,与昔日道场的轩敞不可同日而语。
最初的几日,气氛低迷。失去道场的打击是巨大的,那不仅是修行的场所,更是精神的象征。弟子们虽然依旧每日晨练,但对着逼仄的庭院,难免有些提不起精神。外界的风声依旧很紧,他们如同惊弓之鸟,时刻警惕着可能的进一步迫害。
植芝盛平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不再需要应对官面的压力,无需再为道场的存续而殚精竭虑。他的沉默里,少了一份凝重,多了一份沉淀后的宁静。每日清晨,他依旧最早起身,在小小的庭院里冥想,感受着郊外更清新的“气”。然后,他开始指导弟子,内容不再是高深的技法,而是回归最基础的站姿、呼吸、以及“气”的感知。
“道,不在广厦,而在方寸之间。”他对围坐的弟子们说,目光平和,“心若不定,纵有千顷道场亦是虚妄;心若安定,方寸之地亦可见天地。”
他的平静感染了众人。弟子们渐渐沉下心来,将这陋室视为新的修行之地。
摩文仁贤和成为了这个小团体的实际支撑。他利用自己过去的人脉,设法维持着基本的生计,抵挡着外界探究的目光。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紧绷,反而在植芝身边时,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松弛。他包揽了几乎所有杂务,从劈柴挑水到料理简单的餐食,动作麻利,毫无怨言。
夜晚,陋室只有一间主屋可供休憩,弟子们挤在偏房,而植芝与摩文仁则自然而然地共享了主屋唯一的卧榻。并非出于任何暧昧的意图,仅仅是空间所限,以及一种历经劫难后更深沉的依赖与信任。
起初,两人各自和衣而卧,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黑暗中,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冷吗?”某一夜,秋风从墙壁的缝隙钻入,摩文仁感受到身边人似乎动了一下,低声问道。
“尚可。”植芝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沉默片刻,摩文仁感觉到植芝轻轻翻了个身,面向他这边。他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微弱热量。
“贤和。”植芝忽然轻声唤道。
“嗯?”摩文仁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摩文仁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尽管对方看不见:“不辛苦。只要……只要在先生身边,哪里都一样。”
他说的是真心话。失去道场固然痛心,但只要植芝先生安然无恙,只要还能跟随他修行,哪怕身处陋室,他也觉得内心充盈。他甚至觉得,离开了那些外界的纷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他与植芝先生之间的距离,反而被拉得更近了。
植芝没有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摩文仁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在薄薄的寝具下,轻轻覆上了他放在身侧的手背。
那触碰很轻,一触即分,如同蜻蜓点水。
但摩文仁却仿佛被定身法定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滚烫得吓人。黑暗中,他的脸颊迅速升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温存。
他感觉到植芝的呼吸似乎也乱了一瞬,然后渐渐归于平稳,仿佛已经入睡。
摩文仁却久久无法入眠。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记忆。这不是山洞中失控的激情,也不是月下激战后的关怀,这是一种更沉静、更自然、更近乎于……归属的确认。
他知道,有些界限,在无声无息中,已经被跨越了。
从此,夜晚的同榻而眠,不再仅仅是迫于无奈。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缩短,有时清晨醒来,摩文仁会发现自己的手臂搭在植芝的腰侧,而植芝的头颅轻轻靠在他的肩窝。植芝醒来后,会微微一动,却并未立刻推开,只是沉默地起身,耳根在晨光中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修行、劳作、用简单的饭食。但在每一个眼神交汇的瞬间,在每一次手指无意碰触的刹那,在每一个共享体温的夜晚,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温情,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这陋室中的每一天。
道场失去了,但“道”还在。
家园失去了,但“归处”找到了。
对摩文仁而言,植芝盛平的身边,便是他的归处。
而对植芝而言,这份在洪流中依然紧紧追随的温暖,或许,也是他孤寂求道之路上,未曾奢望过的归处。
秋意渐深,陋室外的树木凋零殆尽。但屋内,人心却如同经过淬炼的精钢,愈发坚韧,也愈发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