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血迹在天亮前被悄然清理,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但道场内外弥漫的肃杀之气,以及摩文仁手臂上缠绕的洁净布条,无不昭示着现实的残酷。
植芝盛平并未向弟子们解释昨夜之事,只是宣布闭门修整数日。他变得更加沉默,但那份沉默不再是孤高的疏离,而是一种内敛的、如同磨刀石般的凝重。他开始更加系统地与摩文仁进行对抗演练,不再是理念的印证,而是真正针对性的、应对各种突发袭击和多人围攻的实战训练。
摩文仁的手臂伤口尚未痊愈,但他练习得比任何人都要刻苦。他清晰地记得植芝在月下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也记得他为自己包扎时微蹙的眉头。一种强烈的渴望在他心中燃烧——他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真正与植芝先生并肩,而非仅仅是守护在他身前。
然而,时代的洪流,终究不是个人意志所能抗衡。
闭门谢客的第五日,道场外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不是一辆,而是数辆。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迅速而有序地散开,无声地包围了这座宁静的道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伊藤大佐在一众军官的簇拥下,再次踏入道场。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了上次那种看似客套的拉拢,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植芝盛平,”他甚至省略了敬语,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站在植芝身侧的摩文仁贤和,最后定格在植芝脸上,“军部已下达指令,为统一国民意志,锤炼战斗精神,所有民间武道团体,必须进行登记,并接受改造,使其符合圣战之需。”
他挥了挥手,一名副官将一份文件递到植芝面前。
“这是合气道——哦,或者说你的‘合气柔术’——纳入军部体系的改造纲要。从即日起,你必须按照纲要要求,剔除其中所有消极、不抵抗的部分,强化攻击性与实战搏杀技巧,并面向陆军军官开展培训。”
植芝没有去看那份文件,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伊藤大佐:“若我拒绝呢?”
伊藤大佐冷笑一声,眼神阴鸷:“拒绝?植芝,你应该很清楚昨夜那些渣滓的下场。对抗帝国意志,就是与全体国民为敌!你的道场,将不复存在。而你,以及所有追随你的人……”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摩文仁和周围面露愤慨的弟子们,“都将被视为非国民,后果,你应该明白。”
“非国民”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意味着社会性死亡,意味着无尽的迫害,甚至更糟。
道场内一片死寂,只有弟子们粗重的呼吸声和紧握拳头的骨节作响声。
摩文仁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几乎要一步踏出,厉声反驳。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臂上,阻止了他的冲动。
是植芝。
植芝的手指看似无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摩文仁侧头看去,只见植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摩文仁却看到了一种近乎悲悯的决然。
植芝缓缓将目光从伊藤大佐脸上移开,环视了一圈他的道场,目光掠过每一寸熟悉的榻榻米,每一根支撑房梁的柱子,最后,落在身边这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弟子脸上,落在摩文仁那充满不甘与担忧的眼眸上。
他的“道”,是调和,是不争,是守护。若因坚持一己之道,而让追随他的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那这“道”,还是“道”吗?
他追求的是天地自然的和谐,而非在尘世的洪流中撞得粉身碎骨。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植芝盛平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道场的每一个角落:
“道场,可以关闭。”
“什么?!”摩文仁失声,不敢置信地看着植芝。弟子们也一片哗然。
伊藤大佐脸上露出一丝胜利者的得意。
然而,植芝接下来的话,却让那得意凝固在了脸上——
“但,合气之道,不容更改。”植芝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伊藤大佐,“此乃天地自然之理,非人力可强逆。军部之要求,植芝……万难从命。”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个总是微微躬身的求道者,此刻挺直了脊梁,仿佛一株迎向暴风雨的青松。
“道场可封,技艺可禁,然,道,不可夺。”
伊藤大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植芝,眼中杀机毕露:“植芝盛平!你这是自寻死路!”
“生死有命。”植芝淡然道,“但求问心无愧。”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伊藤大佐怒极反笑,猛地一挥手,“查封此地!所有人,立刻离开!植芝盛平,你最好想清楚!”
士兵们开始上前驱赶弟子,贴上封条。
场面一片混乱。弟子们悲愤交加,有人想要反抗,却被植芝用眼神严厉制止。
摩文仁站在原地,看着植芝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看着那道场的门被贴上冰冷的封条,看着他们倾注了心血与汗水的地方被粗暴地占据。他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不是为了道场,而是为了植芝先生。
他知道,植芝先生是为了保护他们,才选择了这种方式。他关闭了有形的道场,却守护了无形的“道”。
当最后一名弟子被“请”出道场,士兵们将目光投向仍站在原地的植芝和摩文仁时,植芝缓缓转身,看向摩文仁。
他的眼神复杂,有歉意,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贤和,”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如此自然地唤出这个名字,“你也走吧。”
摩文仁浑身一震,猛地摇头,声音哽咽:“不!我不走!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植芝看着他,看着青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执拗,心中最后一点冰封也彻底融化。在这洪流席卷一切的时刻,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不顾一切地追随他。
他没有再劝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不再看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不再看那被贴上封条的道场大门,转身,向着门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背影在混乱与压迫中,显得格外孤高,也格外坚定。
摩文仁毫不犹豫地跟上,与他并肩,一起踏出了那道象征着屈服与终结的门槛。
门外,秋风萧瑟,落叶纷飞。
时代的洪流汹涌而至,冲垮了有形的家园。但有些东西,是洪流无法冲散的。
道,不可道。
心,亦不可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