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的地税通知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涟漪不断扩大。很快,植芝道场便感受到了来自各方无形的压力。原本固定的几家物资供应商,陆续以各种借口表示供货困难;偶尔会有陌生人在道场外围逡巡,目光审视;甚至一些原本将子弟送来学习的家庭,也因感受到某种氛围而悄然将孩子接走。
道场内的弟子们虽然依旧每日刻苦修行,但眉宇间难免染上一丝阴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植芝盛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神色却愈发平静。他依旧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冥想、指导弟子,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只是,他独自静坐的时间变长了,常常望着庭院里那棵愈发红艳的枫树出神。
摩文仁贤和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与他探讨武学,而是沉默地承担起了更多。他主动联络自己在京都结识的其他武道界人士,试图寻找新的物资渠道;他加强了道场夜间的巡视,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警惕;当有陌生面孔试图接近道场时,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用他那并不算魁梧、却充满力量感的身躯,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没有再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甚至比以往更加恪守礼节。但他无处不在。植芝需要什么,往往只是一个眼神,摩文仁便已领会,并悄然办妥。他像一棵沉默的树,将自己的根系深深扎入这片他选择坚守的土地,为另一棵更孤高的树,抵御着外界的风霜。
这天夜里,秋风渐紧,吹得道场的门窗发出轻微的呜咽声。植芝批阅完弟子的修行笔记,已是深夜。他推开房门,准备就寝,却看到回廊的阴影里,摩文仁正靠坐在柱子上,头微微低垂,似乎睡着了。他身边放着一柄木刀,手还保持着虚握的姿势。
植芝的脚步顿住了。
月光如水,流淌在摩文仁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这些时日并未好好休息。一阵冷风吹过,他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植芝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转身回到屋内,拿出一条自己常用的薄毯,动作极轻地走了过去。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毯子盖在摩文仁身上。就在毯子触及摩文仁肩膀的瞬间,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锐利如鹰,带着武者本能的警觉。但在看清眼前之人是植芝时,那锐利瞬间融化,变为一丝措手不及的慌乱和受宠若惊。
“植芝先生!我……”他急忙想要站起。
“别动。”植芝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阻止了他的动作。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摩文仁僵住了,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手传来的、隔着衣料的微凉触感和难以言喻的重量。他仰头看着植芝,在清冷的月光下,植芝的脸庞显得格外柔和,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怜惜的情绪。
植芝没有立刻收回手,他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看着摩文仁。空气中弥漫着秋夜的寒凉,两人之间却仿佛有无形的暖流在悄然涌动。
“不必如此辛苦。”植芝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回去休息吧。”
摩文仁摇了摇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我不辛苦。这里……需要人守着。”
他的目光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忠诚。他想告诉他,他想守住的,不仅仅是这座道场。
植芝读懂了他未竟的话语。他沉默了一下,收回手,直起身。他没有再看摩文仁,而是将目光投向庭院中在风中摇曳的树影。
“世间风雨,非一人之力可挡。”他像是在对摩文仁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知道。”摩文仁握紧了身边的木刀,声音沉稳有力,“但能挡一分,是一分。”
植芝身形微顿,终于再次看向他。青年的眼神在月华下亮得惊人,没有丝毫犹豫与退缩,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心底某个冰封的角落,在这一刻,悄然碎裂、融化。他一直试图独自承担所有,将所有人隔绝在风雨之外,包括这个一心想要靠近他的年轻人。可他忘了,真正的“刚”,并非只有他追求的“至柔”,也包括眼前这具血肉之躯里,愿意为他抵挡一切的、炽热的“刚”。
他或许无法改变时代的洪流,但至少,他可以承认这份守望的价值。
“随你吧。”植芝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拉开门扉的那一刻,他脚步未停,却留下了一句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的话——
“夜里风大,盖好毯子。”
门轻轻合上。
回廊下,摩文仁贤和怔怔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带着植芝先生清冷气息的薄毯。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短暂的、却重若千钧的触碰。
一股巨大的、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防,席卷四肢百骸。他猛地将毯子拉高,把发烫的脸埋进那柔软的织物里,贪婪地呼吸着上面若有若无的、属于植芝先生的味道。
秋风依旧寒冷,但他却觉得,整个胸腔都被点燃了,温暖得发烫。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身份、理念和乱世构筑的壁垒,就在这个平凡的秋夜,因一条薄毯,一句轻语,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重新靠坐在柱子上,将毯子裹紧,手握木刀,望向夜空。月光洒落在他身上,那身影不再仅仅是忠诚的守卫,更像一个终于看到了希望的、虔诚的信徒。
长夜漫漫,但他心中,已有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