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文仁贤和离开后的第三天,植芝盛平依旧在固定的时间走上道场的缘侧。晨光熹微,庭院里那棵枫树红得刺眼。他习惯性地看向某个角落——那里空无一人。
茶是弟子泡的,水温总是不对。要么太烫,失了抹茶的清苦;要么稍凉,浮起令人不悦的涩意。植芝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未饮几口的茶碗轻轻放下。
白日的演武照常进行。植芝的指导依旧精准,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丝毫滞涩。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引导弟子发力时,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另一具身体更坚实、更炽热的触感。当他演示转身化解攻击的技法时,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门口。
那个带着一身阳光气息、会用亮得惊人的眼神注视他的人,没有出现。
道场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一种植芝曾经习以为常,此刻却觉得无比空洞的宁静。弟子们的呼和声,榻榻米的摩擦声,甚至庭院的风声,都清晰可闻,却唯独少了那份能让他心弦微颤的、独特的呼吸频率。
他试图更深地沉入冥想,追寻“气”的源头,调和内心的纷乱。然而,意识稍一松懈,脑海中便会浮现摩文仁离开时那混合着受伤与倔强的背影。那眼神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不剧烈,却持续地散发着隐痛。
他是在生气吗?还是……不会再来了?
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植芝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直抵灵魂深处。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的存在,早已不仅仅是道场的一位访客,一个可以交流武学的后辈。他像一道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自己封闭已久的世界,让那些被“道”所压抑的、属于“人”的情感,悄然复苏。
他拒绝军部,与其说是为了坚持武道理念,不如说,在那一刻,他无法接受任何将摩文仁从他身边推开的可能。那份急于保护对方的斥责,何尝不是源于心底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恐惧——恐惧失去这束光。
另一边,摩文仁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他回到了自己在京都暂居的寓所,将自己投入到近乎自虐的训练中。木桩被他击打得砰砰作响,汗水浸透了道服,直到力竭倒地。他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纷乱的思绪。
他气植芝的“不近人情”,更气自己的沉不住气。他明明知道,植芝先生那看似严厉的责备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担忧。为何自己当时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被情绪冲昏了头脑?
“我的道,想与你的道同行。”
那句话脱口而出时,他未曾有半分虚假。那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最炽热的渴望。不仅仅是在武学上印证刚柔,更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并肩前行。他想守护那个清瘦却无比强大的身影,想看他始终能心无旁骛地追寻他的“合气”之境。
可现在,似乎被他搞砸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空手道的型练了一遍又一遍,心却始终无法像从前那样沉静。那个人的身影,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总是不期然地闯入脑海。他想念道场里淡淡的草香,想念那人指导时低沉平稳的嗓音,甚至想念他偶尔品茶时,那微微舒展的眉宇。
第四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摩文仁终于无法再忍受这自我放逐般的煎熬。他换上一身干净的便服,几乎是凭着本能,再次走向那个熟悉的方向。
他站在道场外的巷口,犹豫着,竟有些近乡情怯。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陌生男人,正与植芝道场的一名年轻弟子在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那弟子面露难色,摇了摇头。陌生男人似乎有些不悦,又说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摩文仁心中一动,待那陌生人走远,他快步上前,叫住了那名弟子:“刚才那人是谁?”
弟子认得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摩文仁先生,您来了就好。那是市政厅的人,来通知说下个月开始,道场的地税要翻倍,还说……还说我们这里教授‘消极避世’的武技,与当前精神不符,若不及早‘改正’,恐怕会有更多‘不便’。”
摩文仁的心猛地一沉。伊藤大佐的“警告”,已经开始兑现了。打压,果然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问道:“植芝先生他……”
“老师他什么也没说。”弟子摇摇头,脸上带着忧色,“只是这几日,老师的话更少了。”
摩文仁不再犹豫,迈步走进了道场。
植芝盛平正独自跪坐在空旷的道场中央,背对着门口,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他似乎正在冥想,但摩文仁能感觉到,那背影透出的并非往日的圆融平静,而是一种沉重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植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摩文仁在他身后数步远的地方停下,喉咙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
“我……回来了。”
植芝沉默着,没有回应。
摩文仁鼓起勇气,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歉意与坚定:“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那样对您说话。”他顿了顿,继续道,“外面的麻烦,我知道了。地税的事,还有……其他的。让我和您一起面对。”
植芝的肩膀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不可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摩文仁的心尖。
良久,植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的道,不在我这里。”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摩文仁的脸色瞬间白了。
然而,植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从谷底瞬间飞升——
“但……你若执意要留下,”植芝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摩文仁耳中,“便留下吧。”
说完这句话,植芝仿佛用尽了力气,不再言语。
摩文仁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巨大的喜悦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他明白了。植芝先生不是在推开他,而是在给他选择的机会。而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植芝身后不远处,同样跪坐了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掠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靠得很近,近乎重叠。
道场内重归寂静,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空洞。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比言语更加坚实。
风雨欲来,但至少此刻,他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