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雨声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洞口的岩石,也敲在两人心上。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暧昧,而是掺杂了无措、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摩文仁贤和的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看着植芝盛平微微侧过去的背影,那清瘦的肩线在湿透的衣衫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植芝先生……”摩文仁的声音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我……方才……”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也无法解释那瞬间失控的冲动从何而来。是这与世隔绝的山洞?是这催生依赖的暴雨?还是……早已在心中滋长、直至此刻才破土而出的妄念?
植芝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洞外逐渐明朗的天光,雨水洗过的山林翠绿欲滴。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唇上那短暂却烙印般的触感挥之不去。那不是攻击,却比任何攻击都更彻底地扰乱了他的“气”。他修行多年,力求心如止水,调和万物,却从未有一物、一人,能让他方寸大乱至此。
“回去吧。”良久,植芝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更低哑几分,听不出情绪。
摩文仁的心沉了一下,但见植芝并未斥责,也未流露出厌恶,那沉下的心又带着一丝侥幸浮了起来。他低低应了一声:“是。”
回程的路,气氛截然不同。来时是修行者的默契与宁静,归时却是各怀心事的沉默。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这一步却仿佛天堑。摩文仁几次想开口,目光触及植芝沉静的侧脸,又将话语咽了回去。他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之前的狂喜已被不安取代。
回到道场时,夜色已深。弟子们大多已歇息,只有廊下留着几盏昏黄的灯。植芝径直走向自己的居室,在拉开门扉前,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今日……之事,”他声音极轻,几乎融入夜色,“勿再提起。”
摩文仁怔在原地,看着那扇门在眼前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让他心绪翻涌的身影。勿再提起?这是什么意思?是当作从未发生,还是……一种默许下的遮掩?他站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像揣着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那一夜,植芝房内的灯,亮了很久。
他跪坐在蒲团上,试图如往常一般冥想,导引内息。然而,一闭上眼,便是山洞中昏暗的光线,是摩文仁灼热的呼吸,是唇上那清晰无比的、带着雨水微咸和青年独特气息的触感。他引以为傲的精神集中力,此刻溃不成军。
“气”乱了。
他清晰地感知到自身那原本圆融流转的“气”,变得滞涩、纷杂。因为一个年轻后辈的一个僭越之举。这认知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甚至……些许的自我厌弃。他的道,难道如此不堪一击?
而另一间客房里,摩文仁更是辗转反侧。他反复回味着那个短暂的吻,植芝先生那一刻的默许,以及后来那听不出喜怒的“勿再提起”。他像是沙漠中渴极的旅人,尝到了一滴甘霖,却不知前方是绿洲还是海市蜃楼。植芝先生对他,究竟是何想法?
接下来的几日,摩文贤和依旧按时来到道场,却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他依旧认真地观摩、练习,只是目光在触及植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快速移开,耳根微微发热。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靠近,交谈也恢复了最初的恭敬,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拘谨。
植芝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看着那个平日里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年轻人,此刻却像做错了事的大型犬,收敛了所有锋芒,眼神里带着试探和不易察觉的委屈。这份小心翼翼,奇异地抚平了植芝心中一部分因“失控”而产生的焦躁。
他并未改变对待摩文仁的态度,指导依旧严谨,话语依旧简洁。只是在一次摩文仁因心神不宁而被对手轻易摔出后,植芝走上前,并未像往常一样只是口头指点,而是伸出手,亲自扶了他的手臂一下,帮他调整重心。
那只手干燥、稳定,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温度。
只是极短暂的接触,植芝便已收回手,仿佛只是寻常的指导。摩文仁却整个人都僵住了,被触碰过的手臂皮肤像是被烙铁烫过,那温度迅速蔓延至全身,心跳如擂鼓。他猛地抬头,看向植芝。
植芝却已转身走向下一个弟子,只留给他一个平静如常的侧影。
然而,摩文仁却敏锐地捕捉到,在植芝转身的刹那,那耳廓边缘,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极快的红晕,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几乎不存在的迹象,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摩文仁心中连日来的阴霾。
植芝先生……并非无动于衷!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要雀跃起来,强压下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他重新投入到练习中,动作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利落与力量,甚至更加专注、更加投入。他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轻易逾越,有些种子既已种下,便需耐心等待它破土发芽。
他开始用另一种方式“靠近”。不再是不安而笨拙的试探,而是更加细致入微的观察与体贴。他会留意植芝杯中茶水是否凉了,不动声色地续上热水;会在植芝长时间静坐后,默默递上一块干净的汗巾;会在讨论武学时,更加专注地聆听,提出更有见地的问题,试图用这种方式,重新构建起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名为“知音”的纽带。
植芝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依旧很少言语,但摩文仁能感觉到,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屏障,正在一点点变薄、消融。有时,在他递上汗巾时,植芝会极轻地说一声“多谢”;有时,在他提出精彩见解时,植芝会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赞许。
这种变化细微至极,却足以让摩文仁甘之如饴。
这一日午后,阳光暖融。两人在庭院边的缘侧对坐饮茶。微风拂过,庭前的樱树已结满青涩的果实。
摩文仁看着植芝端起茶碗,修长的手指衬着深色的陶碗,动作优雅如画。他心中一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将自己面前那碟还未动过的、植芝似乎颇喜欢的羊羹,轻轻推到了对方面前。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意识到这举动似乎过于亲昵自然,带着不言而喻的关切。他心头一紧,有些忐忑地看向植芝。
植芝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那碟羊羹上,随即抬起,与摩文仁带着些许紧张的目光相遇。
这一次,植芝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但在那沉静之下,摩文仁清晰地看到了一丝无奈,一丝纵容,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和暖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小签,轻轻切下了一小块羊羹,送入口中。然后,对着摩文仁,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静谧。庭院里青果微颤,蝉鸣未起。
有些东西,无需言说,已在心间悄然生根。摩文仁知道,他等到了他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