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会结束后数日,京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植芝盛平坐在自家道场缘侧(外廊)上,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洗刷得翠绿欲滴的枫叶。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草木清香,宁静得能听见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
然而,他的心境却不似往日那般澄澈。那个名叫摩文仁贤和的年轻空手家的身影,连同他那灼热的目光和刚猛纯粹的“气”,总是不经意间闯入他的思绪。那种感觉很奇怪,像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老师,有一位叫摩文仁的先生求见。”一名弟子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沉思。
植芝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他沉默片刻,方才应道:“请他进来。”
摩文仁贤和依旧是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穿着一身干净的便服,手里还提着一盒精致的京都果子。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棵沐浴后生机勃勃的年轻松柏。
“冒昧打扰,植芝先生。”摩文仁笑容爽朗,将礼物奉上,“那日演武,受益良多,回去后辗转反侧,有些武学上的疑惑,实在想当面请教。”
他的直接让植芝有些意外,却也并不讨厌。植芝示意他在缘侧坐下,亲手沏了两杯抹茶。氤氲的热气在两人之间升腾。
“摩文仁先生不必客气,请讲。”
摩文仁深吸一口气,眼神灼灼:“那日,我感受到的并非仅仅是技巧。当我的力量被您引导、化解时,我仿佛……仿佛不是在与人对抗,而是在与一种流动的、无形的‘势’角力。请问,这究竟是什么?”
植芝低头看着茶碗中浓绿的茶沫,缓缓道:“或许,可以称之为‘气’之流动,或‘天地之理’。”他抬起眼,目光穿透雨幕,望向庭院,“武之极意,并非战胜对手,而是调和争斗本身。感知对手之‘气’,融入其中,引导其归于和谐。故曰:合气。”
“合气……”摩文仁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不与之争,而使其自败。这理念,与我冲绳空手道‘一击必杀’的刚猛,似乎背道而驰。”
“刚柔并济,方为常道。”植芝的声音依旧平和,“空手道亦讲‘刚柔流’,并非一味刚猛。你的‘气’中,便有‘柔’之潜质,只是尚未完全觉醒。”
摩文仁浑身一震,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关键。他研习空手道,深知刚柔流之精髓,却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从“气”的角度点破他自身的状态。
“愿闻其详!”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两人之间热烈的讨论。摩文仁讲述冲绳空手道的历史,如何从“唐手”演化而来,注重寸劲、发力与型的锤炼,是历经战火与压迫磨砺出的实用武术。他演示了几个基本型的发力方式,动作迅猛,力道凝于一点。
植芝静静地听着,看着。当摩文仁演示完毕,他站起身,示意摩文仁再次向他出拳。
摩文仁依言而行,但这一次,他留了三分力。
植芝的手再次搭上他的手臂,但这一次,动作更慢,更清晰。摩文仁能清晰地感觉到,植芝并非用肌肉的力量在格挡或拉扯,而是通过接触点,在感知他力量的流向,然后以腰为轴,带动全身形成一个微小的圆弧,将他的拳劲“引”开。
“感受它,”植芝的声音近在耳边,低沉而富有磁性,“不是对抗我的引导,而是感受你自身力量是如何被转化的。”
摩文仁闭上眼,全心去感知。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道如同溪流汇入大河,被包容,被带着转向,最终消散于无形。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无关胜负,而是一种对力量本质的深刻理解。
当他睁开眼时,看向植芝的目光已充满了纯粹的敬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他喃喃道。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将庭院染上一片暖色。
“植芝先生,”摩文仁的语气变得郑重,“您的武学,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不知……我日后可否常来叨扰,与先生交流?”
植芝看着眼前这个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年轻人,他眼中的炽热与真诚,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那份自演武会后便萦绕心头的扰动感,此刻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加清晰。
他沉默了片刻。他的道场向来清净,不喜外人频繁打扰。但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却变成了:
“若你得闲,便可过来。”
摩文仁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喜悦笑容,那笑容如此明亮,竟让植芝觉得有些刺眼,又不自觉地想多看一会儿。
“多谢先生!”
摩文仁离开后,道场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但植芝却无法再回到之前的心境。他独自坐在缘侧,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划过。
他回想起刚才两人肢体接触时,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气息的热度;回想起他讲解时,摩文仁那全神贯注、如同最虔诚弟子般的眼神;更回想起那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
“摩文仁……贤和……”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他如同深潭静水,而对方如同奔流烈火。水火本不相容,然而,方才那番关于“刚柔并济”的讨论,以及亲身感受到的力量调和,却让他产生了一种荒谬却又无比自然的念头——
或许,极致的“柔”,需要极致的“刚”来印证。
而他那颗长久以来只专注于追寻“道”的孤寂之心,似乎也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刚”之闯入,泛起了一丝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涟漪。
夜色渐浓,庭虫唧鸣。
植芝盛平第一次觉得,这熟悉的道场,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