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十四年的春末,京都。
柳絮纷飞如雪,落在古老庭院新绿的苔藓上。一场汇集了关西武道精英的演武会,正在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恢宏道场内进行。空气里弥漫着榻榻米的草香、汗水的咸涩,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期待。
植芝盛平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藏青色和服,静坐在场边一隅。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风中的青竹。周遭的喧哗与喝彩似乎都被他周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他的眼神沉静,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聆听着旁人无法感知的“气”之流动。
那时,他尚未将他的武学命名为“合气道”,人们仍称其为“植芝塾的柔术”或“合气柔术”。但这并不妨碍它已成为会场中一个独特而神秘的存在。
“接下来,请植芝盛平先生,演示武技!”
轮到他了。植芝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道场中央。他没有像其他流派那样展示刚猛的型(套路),也没有进行激烈的组手(对打),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向众人行了一礼。
“在下植芝,请诸位指教。”
他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
挑战者接踵而至。有身材魁梧的柔道家,试图用强大的抱摔将他制服;有动作迅捷的剑道高手,以木刀模拟雷霆一击。然而,植芝的动作看起来总是慢了一拍,却又恰到好处地迎上。他仿佛不是在与对手对抗,而是在引导一股失控的洪流。接触、转身、导引、投掷……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烟火气。挑战者们往往只觉得自己的力量莫名其妙地落空,随即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已安然无恙地躺在了榻榻米上。
他并非在击败对手,而是在“化解”攻击。
场边的赞叹声渐渐变成了窃窃私语,充满了惊奇与不解。
在人群之中,摩文仁贤和抱臂而立,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他年轻,精悍,一身剪裁合体的空手道服勾勒出常年锻炼出的坚实肌肉线条。作为来自冲绳、已在关西崭露头角的空手道家,他见识过各种刚猛直接的技法,却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武学。
“贤和,你看得懂吗?”身旁的同门低声问。
摩文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中那个清瘦的身影。他看到植芝在对手猛扑上去的瞬间,身体如柳条般微微一侧,手部看似轻柔地一搭、一引,那壮硕的挑战者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踉跄着向前扑倒,而植芝的手,至始至终都像安抚般贴在他的臂膀上。
那不是技巧,更像是一种……艺术。或者说,是某种接近“道”的本源的东西。
一种强烈的、想要亲身感受的冲动,攫住了摩文仁。
“我想去试试。”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与郑重。
同门吓了一跳:“你?他的技法太诡异了,小心吃亏。”
摩文仁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正因为诡异,才要亲身去体会。真正的武学,岂能仅止于观望?”
他大步走出人群,在场中央站定,向植芝行了一个标准的空手道礼,声音洪亮:“琉球拳法,摩文仁贤和,请植芝先生指教!”
植芝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聚焦在眼前的挑战者身上。这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年轻人,像一团燃烧的、温暖的火焰,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直率的力量。尤其那双眼睛,锐利如鹰,却又清澈见底,没有丝毫杂质。
“请。”植芝微微颔首,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对峙只在瞬息。
摩文仁低喝一声,步法迅捷如电,一记中段直拳刺出,破空之声清晰可闻。这是空手道最基础的招式,在他使来,却快、准、狠兼备,带着一击必杀的凌厉。
植芝能“听”到那拳风裹挟的“气”,刚猛而纯粹。他没有硬接,甚至在拳头抵达前的一刹那,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向前踏出极小的一步,几乎是迎了上去,左手如流水般贴上摩文仁的手腕,不是格挡,而是轻轻向外侧拂过,同时身体以脊柱为轴,极其自然地一转。
摩文仁只觉得自己的拳头仿佛打在了旋转的陀螺上,力量被带偏了方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他心中一惊,反应极快,立刻沉腰立马,另一只手如鞭子般横扫而出,攻向植芝的肋部。
然而,植芝的动作仿佛早已预知。他的回转没有停止,反而借着摩文仁前冲和变招的力道,另一只手如影随形地搭上了他的肩臂。这一次,不是轻柔的引导,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漩涡般的吸力。
“唔!”
摩文仁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卷入了一个以植芝为中心的“圆”中。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攻势,都被这个圆吞噬、转化。他试图挣扎,却感觉自己像是在与整个大海角力,无处着手,绵延不绝。
在旁人看来,这只是电光火石的几下接触,摩文仁的攻势便被无形化解,他的身体被植芝带动着旋转了半圈,最终被一股巧劲推送,脚下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
没有摔倒,甚至没有狼狈。
但摩文仁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他喘着气,胸口起伏,看向植芝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以及一种更加炽热的光芒。刚才那一瞬间的接触,他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技法,更是一种浩瀚的、包容的“气息”,将他牢牢包裹。
植芝也静静地看着他,呼吸依旧平稳。但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荡开。这个年轻人的“气”,很特别。刚猛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柔”与“韧”,如同百炼精钢绕指柔。在刚才肢体交错的瞬间,对方身体传来的温度,那紧实肌肉下蕴含的爆发力,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求知与灼热,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打破了长久的沉寂。
“承让。”植芝轻声说。
摩文贤和没有立刻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行礼:“植芝先生的武学,神乎其技。贤和……受益匪浅。”
他没有用“佩服”,而是用了“受益”。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植芝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似乎有极淡、极淡的弧度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你的‘气’,也很纯粹。”
这是他对今天所有挑战者,唯一的评价。
演武会继续,人声依旧鼎沸。但在这喧嚣的中心,两人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一种无形的丝线,在这一次交锋中,悄然系紧。
摩文仁回到场边,同门立刻围上来询问感受,他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场中那个再次恢复静坐姿态的身影。
而植芝,依旧垂眸静坐,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了一下。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与那年轻空手家手臂接触时,那一抹灼人的温度。
樱花瓣从敞开的窗棂外飘入,悄然落在两人之间的榻榻米上。
春末的风,忽然变得有些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