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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东平府二次大捷的凯歌尚未消散,扈三娘的名字已如燎原之火,灼灼燃烧在山东绿林与朝堂的瞩目之下。“扈三娘,赛木兰”的俚谣不胫而走,其声威之盛,一时无两。梁山泊内,更是将她奉若神明,寻常士卒见她经过,无不肃然起敬,目光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然而,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之下,冰冷的暗流正在忠义堂深处悄然涌动。


    凯旋盛宴依旧设在忠义堂,珍馐美馔,觥筹交错,喧嚣震天。宋江端坐主位,满面红光,亲自执壶为扈三娘斟酒,言辞恳切,赞誉之词滔滔不绝。吴用在一旁摇扇附和,妙语连珠,将扈三娘的智勇双全描绘得淋漓尽致。众头领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都堆起笑容,纷纷举杯向这位风头正劲的女英雄致意。


    扈三娘身着那套象征荣耀与功勋的“玄莲”甲,兜鍪置于手边,露出清丽而冷峻的面容。她端坐席间,应对得体,举止从容,并未因这泼天的赞誉而显出半分得意忘形。酒至唇边,浅尝辄止,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将那些或真诚、或羡慕、或嫉恨、或审视的眼神尽收眼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看似热烈的气氛下,潜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尤其是来自上首宋江与吴用的目光,那和煦笑容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探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果然,酒过数巡,喧嚣稍歇,宋江放下手中玉箸,状似随意地抚须笑道:“三娘子此番再度立下奇功,以寡击众,大败郝思文,扬我梁山声威,实乃山寨之幸。说起来,那郝思文并非庸才,用兵稳健,三娘子却能精准把握其先锋索超的动向,甚至对其营寨布局、粮草位置了如指掌,这份洞察先机之能,便是吴学究,恐怕也要自叹弗如啊,哈哈!”


    他笑声爽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话语中的机锋,却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让周遭的喧闹为之一静!所有目光,或明或暗,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扈三娘身上。


    吴用适时接口,羽扇轻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赞叹:“公明哥哥所言极是。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三娘子对敌情把握之精准,时机拿捏之巧妙,确非常人所能及。却不知三娘子是派了何等精锐的哨探,方能在这短短时日内,探得如此详尽的军情?也好让山寨其他弟兄借鉴一二。”


    来了。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实则是步步紧逼的试探与审查!他们不信,仅凭扈三娘麾下那些拼凑的兵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取到足以决定战局的、近乎完美的情报。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他们未知的渠道或力量。而这未知,对于掌控欲极强的宋江与吴用而言,是绝不能容忍的。


    堂内落针可闻。王英、李逵等人虽不敢言,眼中却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光芒。一些原本中立的头领,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扈三娘端坐不动,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她深知,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一字之差,便可能万劫不复。她不能提及答里孛,那将是通敌铁证。但若解释不清,这“功高震主”的猜忌便会如同毒藤,瞬间缠死她的前路。


    她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冰雪般的镇定。目光迎向宋江与吴用,声音清越,不疾不徐:


    “公明哥哥,军师,过誉了。三娘岂敢与军师相比。此番侥幸获胜,实乃多方因素促成,并非三娘一人之功。”


    她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既要合情合理,又需淡化自身“神机妙算”的形象。


    “那索超性情暴烈,绰号‘急先锋’,连日挑战不成,必然心浮气躁,此其一。我确实派出了麾下所有机警哨探,日夜监视其营寨动向,尤其是其先锋营。发现其西侧林地因地形复杂,巡逻确有间隙,此其二。”


    她将情报来源归结于对敌将性格的判断和常规的、艰苦的哨探工作,合情合理。


    “至于粮草位置,”扈三娘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侥幸”与“冒险”,“并非哨探探得详情。只是观测其运输车队往来频繁之方向,结合地势,大胆推测其可能囤积于那片林后洼地。当时形势危急,敌众我寡,唯有行险一搏,故命扈成带队潜伏,见机行事。幸而天佑梁山,赌对了这一着,火攻方能奏效。若其粮草不在彼处,或守卫更加森严,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巧妙地将最关键的情报来源,归结于自己的“推测”和“行险赌博”,并强调了其中的运气成分,极大地削弱了其“料事如神”的光环,将自己置于一个“胆大心细、敢于冒险”的将领位置,而非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谋士。


    这番解释,既回答了疑问,又未暴露答里孛,更将自己从“智近乎妖”的神坛上稍稍拉下,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宋江和吴用的疑虑。


    宋江与吴用对视一眼,眼神中锐利的探究稍稍缓和。吴用呵呵一笑,摇扇道:“原来如此。三娘子胆大心细,善于捕捉战机,更兼有决断之勇,实乃良将本色!看来是我等多虑了。”


    宋江也顺势笑道:“不错!三娘子不必过谦,你的功劳,山寨上下有目共睹!来,诸位,再满饮此杯,为三娘子贺!”


    危机似乎暂时化解,宴席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扈三娘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她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阴暗处悄然生长。今日他们信了这番说辞,来日若再有类似情况,或者自己稍有行差踏错,这猜忌便会疯狂滋生,直至将她吞噬。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寒意,仿佛独自置身于群狼环伺的雪原,周围的喧嚣与热酒,都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


    盛宴终散,扈三娘推辞了后续的喧闹,独自回到住处。屏退左右,她卸下沉重的玄甲,只着单衣,坐在孤灯下。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取出怀中那枚贴身收藏的西域玉壶,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手指反复摩挲着光滑的壶身,白日里忠义堂上那无形的压力、那些探究猜忌的目光、宋江吴用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话语,再次浮现脑海。


    留下,还有路吗?


    答案似乎清晰而残酷。


    就在这时,窗棂上传来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笃,笃笃。节奏独特,带着某种约定好的韵律。


    扈三娘心脏猛地一跳,瞬间移至窗边,悄然推开一道缝隙。


    窗外夜色浓重,空无一人。窗台上,安静地躺着一枚以黑蜡密封的细长芦管。


    她迅速取回,关紧窗户,回到灯下。指尖微颤地捏碎硬蜡,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笔迹狷狂凌厉,力透纸背,正是答里孛的手笔:


    “树大招风,巢倾卵危。三日,子时,旧地。”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解释,只有最直接的警告与最明确的指令。


    树大招风,巢倾卵危——直指她如今功高震主、危如累卵的处境!


    三日,子时,旧地——给出了最后的选择时限与逃离的路径!


    扈三娘握着这轻飘飘的素帛,却觉得重如山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最后的选择时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是继续留在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杀机四伏的梁山,等待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还是相信那个神秘莫测、却屡次伸出援手的北国公主,踏上那条吉凶未卜、通往未知的北行之路?


    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狼首令牌上,那冰冷的玄铁闪烁着幽光。她想起那卷描绘着广阔天地的舆图,想起答里孛那双仿佛能燃尽一切阴霾的浅褐色眸子,想起她说“希望你成为知道自己能飞,也敢于去飞的鹰”。


    留下,是温水煮蛙,慢性死亡。


    离开,是破釜沉舟,向死而生。


    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中奔涌。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甘、对自由的渴望、对命运的反抗,在这一刻,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她不再犹豫。


    将素帛就着跳动的灯火点燃,看着那八个决定命运的字迹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然后,她拿起那枚狼首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沸腾的热血稍稍冷静,目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澈。


    三日后,子时,后山木屋。


    她的路,不在梁山,而在那北风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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