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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初冬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孤魂野鬼的哭泣。


    扈三娘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青丝尽数挽在帽巾之内,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浓稠的黑暗里。她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十二名精干庄客,都是她这几日暗中观察、反复甄选出来的,家世清白,性情沉稳,且对扈家庄忠心耿耿。为首的是个叫扈成的远房堂兄,性格木讷寡言,但臂力惊人,尤擅布置机关。


    一行人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出庄墙角门,没入庄外那片广袤而幽深的杂木林。


    林中比外面更显漆黑,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枝案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视物。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必须极其小心,才能不发出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枯枝腐叶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冰冷而潮湿。


    “此处,”扈三娘在一处略显狭窄的兽径旁停下,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落叶地,“挖一个深约五尺,径宽三尺的陷坑,坑底倒插削尖的竹签,坑面用细木支起,覆以落叶伪装。”


    扈成默默点头,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庄客上前,用包裹了布头的短锹开始挖掘,动作迅捷而专业,泥土被小心地堆在一旁,以备回填。


    扈三娘则走到另一侧,指着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垂下的粗壮气根:“在此处,离地一尺,设一道绊索,用浸过油的牛皮绳,不易察觉,且坚韧难断。绳索两端连接机括,可触发悬挂在树上的警铃。”她亲自示范,将一枚小巧的铜铃用细线系在隐蔽的枝杈上,线头巧妙地与绊索相连。


    庄客们屏息凝神,看着这位平日里娇贵的三娘子,手法熟练地布置着这些阴狠致命的机关,眼神中充满了惊异与敬畏。她似乎对这片林子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哪里适合设伏,哪里易于潜行,判断精准得令人心惊。


    “三娘子,您……怎会懂得这些?”一个年轻些的庄客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扈三娘手上动作不停,将一枚铁蒺藜小心地埋在落叶下的松软土里,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书上看来的。《武经总要》、《守城录》,皆有记载。平日多读些书,总无坏处。”


    她将林晓在现代社会从军事论坛、历史纪录片乃至网络小说中汲取的那些零散知识,轻描淡写地推给了这个时代女子本不该涉猎的兵书。无人敢质疑,唯有信服。


    月光偶尔穿过枝叶的缝隙,照亮她专注的侧脸。那双玉手在冰冷的铁器和粗糙的绳索间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天生就该执掌杀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随意用手背擦去,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泥痕。


    她不仅仅是在布设陷阱,更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一张试图兜住扈家庄即将倾覆命运的安全网。每一个陷坑,每一根绊索,每一枚铁蒺藜,都倾注着她与命运抗争的决绝。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林中布置才初步完成。一道以陷坑、绊索、铁蒺藜、警铃组成的,纵深约半里的预警阻滞带,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悄然横亘在密林深处。


    “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扈三娘目光扫过疲惫但眼神晶亮的庄客们,语气森然,“按通敌论处,祸及家小。”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低声道:“誓死效忠三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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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用罢朝食,扈太公便将扈三娘唤至书房。他眉头微锁,手中捻着一封书信。


    “三娘,祝家庄又派人送信来了。”扈太公将信递给她,语气带着几分困扰,“祝彪那孩子,言辞恳切,再次提及前番所赠之礼,说你坚辞不受,他心中甚是不安。信中又言,为表三庄同心,欲不日亲自登门,与你……与你商讨联合操演细节。”


    扈三娘展开信笺,快速浏览一遍。祝彪的文笔还算通顺,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狎昵之意,将一场本该严肃的军事商讨,硬生生染上了几分私相授受的味道。


    她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信轻轻放回案上:“爹爹,联合操演自是应当。只是,祝彪少爷亲自前来与女儿商讨,于礼不合吧?三庄联盟,乃是庄主与庄主、教头与教头之间的大事,女儿一介女流,岂能越俎代庖,私下与祝彪少爷商议此等军机?”


    她几句话,便将祝彪的私心戳破,抬到了“礼法”和“军机”的高度。


    扈太公一怔,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先前被三庄联盟的大义和祝彪表面的热情所蒙蔽,未曾深想。此刻被女儿点破,再回味信中语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这个祝彪……确是有些孟浪了。”扈太公沉吟道,“只是,如今梁山贼寇虎视眈眈,三庄联盟至关重要,也不便过于驳他的面子……”


    “爹爹,”扈三娘打断他,目光清亮,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正因梁山势大,我扈家庄才更需自强,而非将安危系于他人之念,尤其是……心存妄念之人。联盟是互利,非是依附。我扈家庄墙高粮足,庄客用命,只要应对得法,未必就怕了那梁山草寇!何必自降身份,去迎合那等轻浮之举?”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显沉重:“女儿近日遍览兵书史册,深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若因小隙而致联盟生变,固是灾难;但若因一味迁就,让人看轻了我扈家庄,以为可随意拿捏,甚至……存了兼并之心,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祸!祝彪今日可借商讨军务之名行纠缠之实,他日是否就能以联盟之谊,行吞并之举?”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扈太公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烛光下,女儿的身影依旧纤细,但那挺直的脊梁,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女儿,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在羽翼下的娇娇女。她的见识,她的决断,她的……杀气,都已远超他的想象。


    “你……”扈太公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你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梁山,终究是心腹大患。”


    “女儿明白。”扈三娘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抹对“已知”命运的冰冷,“所以,我们更要早做准备,外紧内松,既联盟,亦自固。爹爹,庄外林中,女儿已命心腹之人,依兵书所载,暗中布下了一些预警机关。此事机密,除爹爹与女儿,及执行庄客外,无人知晓。还望爹爹暂时保密,即便对族老,也勿要提及,以防人多口杂。”


    扈太公彻底震惊了。他没想到女儿不仅看得远,行动更是如此果决隐秘!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她是如何懂得这些,想责备她擅自行动,但最终,所有话语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你……放手去做吧。一切,小心为上。”他挥了挥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分,也释然了几分。或许,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有这样一位女儿,是扈家庄之幸。


    扈三娘退出书房,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卷过庭院,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


    说服父亲,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她紧了紧衣襟,感受着怀中那枚从林中带回的、边缘锋利的铁蒺藜传来的冰冷触感。


    杀阵已布下,心防亦筑起。


    现在,只等那场注定要来的风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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