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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不平

作者:度惊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怎么了?”


    方秉尘上前一步,将徐照月一把拉了起来,“这么大怨气?”


    徐照月摇了摇头:“也算不上怨气啦,就是……哎呀,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不服气吧。”


    方秉尘脑门上冒出了一个具象化的问号来:“什么不服气?吃醋吗?”


    徐照月的脸红了又红,挣扎了半晌,又再开口道:“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但主要原因是为那个孙女不平。”


    方秉尘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匆匆又进了厨房,徐照月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厨房,两人一个在灶台那边做饭,一个在水池这边洗碗,徐照月的话和水流一同流了出来。


    “其实我觉得我的这种想法也有点多余,但我就是不明白,无论男男女女,怎么不结婚,不是烂白菜,就是不完整,结婚到底有什么好?”


    方秉尘将案板上的土豆都切成丝,个个儿细长漂亮,土豆都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削过皮的,切出来水晶晶的亮莹莹的,方秉尘的手来回在冷水之间倒腾,指节也跟着泛上粉去:“这个啊,可能这就要看你走入的是婚姻还是爱情了。”


    徐照月摇了摇头:“人心易变,今天和明天都说不准,三年和五年都未必一样,而且我觉得不结婚也挺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啊。”


    方秉尘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徐照月叹了口气:“而且,现在社会压力这么大,还要在顾及自己之外考虑结婚,太痛苦了,可能也是孙女的缘故吧,如果今天来的这个老太太是那个所谓孙女的三姑六婆,我甚至都要觉得是不是来拿这个孙女做人情来了。”


    方秉尘切土豆的手顿了一下:“你怎么会这样想?”


    徐照月此刻有些心不在焉,任由水流冲过自己的手,浇到碗儿上,来回擦拭着碗的里面,发出一阵一阵的咯吱声:“没有为什么,只是被做过人情。”


    方秉尘手上的刀子迟疑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以前呗,外公有了新老婆,那个新老婆可真不知足,我不是后面被发现了吗?但我也觉得我没什么错……”


    徐照月将话接了下去:


    “那个新老婆知道我搬了家里很多东西,整个人暴跳如雷,说我是个吃人东西,用人手短的短命鬼,什么东西都要拿,真不怕哪天把自己的寿命给折进去了,我听了这些话,当然不服气,推搡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外婆的,她住进这里,没收她钱就已经不错了。”


    “我外公本来自知理亏,缩在一边也不敢说话,看见我推了他那个老婆一把,一时之间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当时我觉得外婆也挺悲哀的,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浪费在了这个人身上,现在想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外婆定义这种浪费呢?而且她已经苦了一辈子了,虽然自己嘴上经常说什么知足常乐,但她真的很不容易了,如果连我这个小辈,而且还是一直受她宠爱的小辈,都要冲着她指指点点的话,那我就真太不是个人了。”


    方秉尘点了点头,葱段儿和蒜片儿在油锅里爆出来的香味冲到了每个人的鼻子里面去:“然后呢?”


    徐照月将碗都洗干净了,一个一个放在了上面的不锈钢晾台上:“然后?然后他气的脸红脖子粗呗,就给了我一巴掌,说真是养了个小畜牲,没点尊卑礼训,连自己的外婆都顶撞,我说那个女人算哪门子的外婆,算他妈个屁的外婆。”


    徐照月意识到自己说了粗鄙的话,赶紧闭了嘴,方秉尘扫了她一眼,用极其平淡的声音应了话:“骂这么好,怎么不接着说?”


    徐照月早想一吐为快了,听到这句话,又放下心来,嚷嚷道:“女人就在那里哭哭啼啼,拿着拖把往我身上打,你也知道农村的那种老拖把,土尘尘的,下面都是烂布条编了个绳子,绑起来的,都打在我身上,那个……那个男的还旁边帮腔一直说滚滚滚,没有跟我计较拿的那些东西有多少钱就已经不错了。”


    “女人打我,我就挡着,也伸着手推了回去,动静太大,就从屋里打到门外了。”


    “受伤没有?”


    徐照月赶紧摆了摆手:“你别急,先听我继续说。”


    “打到门外以后就引了不少邻居,女人还扬言说,等她死了以后都要埋在我们家那片土里去,也不看看谁才是现在正儿八经的大老婆。”


    “我笑他真是个封建余孽,什么年代了还分大小,只不过是男人管不住自己,女人好吃懒做,两个耗子凑一家了,看我外婆没人了,上赶着在这里虚张声势来了,欺负我外婆没人是吧?”


    “那些街坊邻居可真让人发笑,一个个儿的都拉着我劝说‘男人都死老婆了,娶一个也正常,人再有情,那人死了以后日子还要过呀’,‘小月呀,你看你,怎么就这么小肚鸡肠呢?那你外公日子还要过吧?我看这女人也是个好好持家的,找个正儿八经过日子的,比什么都强’”。


    “要不然她们就是说‘这日子总还是要过呀,男的嘛,自己也打理不好生活,娶一个也正常,你看你外公现在身体也挺好的,还指不定要活多久呢,这不得娶个老婆?’”


    “‘是呢呀,那等到以后身体不好了,有个人给他把尿,给他洗衣做饭,你外婆死的早,也是个福气,这不以后就不用忙里忙外了吗?’”


    方秉尘听得火气直往头顶上冒,但心中却平静如水,这些都太正常了,太常见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来劝架的这些应该大部分都是女人,都是传统的女人,或者说是已经被规训得妥妥帖帖的女人,她们拿着这种苦痛给自己施压,让自己看上去好像格外的无私,好像在牺牲些什么,牺牲自己的青春,牺牲自己的年华,心甘情愿的走进婚姻的坟墓,心甘情愿的在大他者中活成永远都做不好的样子。


    但她们心甘情愿那样做,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她们的生活年代,她们的成长经验,她们的种种观念,都让她们看似心甘情愿的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


    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自己受了苦,却告诉后辈也要结婚,自己吃了痛,舔舔伤口,就说这是生命的华美。


    为什么只有痛过才能成长,说什么不痛就不是生活的水手。


    徐照月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其实我也知道,主要的过错还是在于那个人的二哥,还有……还有那个人,但我就是好恨,众人拉着我,也没把我拉住,我把那个女人推搡在地,一群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外婆早就死了,你管你外公干什么?你妈都不管。”


    “我妈不是不管,是她早就看清了,她知道多争无益,就不愿意再争了,之前外公还一个人的时候,我妈无论下班多晚都要给他送二斤猪头肉,二两酒,因为那个人就好这口,后来得知这个事情以后,我妈也吵过,甚至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说,你要是敢把这个女人娶进门,你就是对不起我妈,我就是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在门口站着!也不会让你娶她进来。”


    “不过那个人只是干脆的挂了电话,干脆的关了门,好像他的儿女和他没有一点的关系,不过确实也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随了他的姓而已,只不过是还要图着儿女给他养老而已,都是外婆拉扯起来的……”


    “我说那么多干什么?还是说回到那几个争吵上吧,我也不吃素,指着拉架的那些人的鼻子又骂,现在回忆起来,我也不能评判自己的对错,我说什么‘那你不是也老伴儿早早就走了吗?你怎么就能一个人过一辈子,你一个人也好几年了吧?怎么他就不行?他比别人少条胳膊还是少条腿?’”


    “那个人一愣,像是在这句话里品出了自己溜走的十多年光阴,但很快,她又说——”


    徐照月从柜子里找出了深一点点的碟子来,径直递给了方秉尘:“她说,男人和女人怎么一样呢?”


    “听了这话,我只觉得奇怪,我说男人和女人怎么不一样,那个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外公答话了,他说‘你外婆死了,谁照顾我?我不应该找个人照顾我吗?’”


    “那一刻我才知道,在那些人眼里,只是牺牲和受益的区别,不过他的话也有错,他没有让那个女人照顾过他半分,他每天天一亮就起来给那个女人做饭,大中午的也要顶着日头跑回去做饭,做了饭自己都未必会吃一口,就赶着回厂里面去,攒了大半辈子,兜里怎么说也有十来万了,怎么说也够他花了,而且妈妈一直都关照着家里,但偏偏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十多万全都栽出去了,给那个女人买了不少衣服,置办了不少家具。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外婆可没享受过这些福气,一辈子都任劳任怨的,其实我很难评价究竟谁对谁错,说实话,我又有什么资格评价呢?天下万人万事本就如此,只是立场不同,这些都是可悲的。”


    方秉尘将做好的土豆丝喂给了徐照月一口,就把盘子上了一层保鲜膜,搁置在了新换的大冰箱里面。


    徐照月眼睛亮了亮:“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啊?香香的,你尝了吗?”


    方秉尘摇摇头:“这不是有你尝过了吗?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北京了,你自己就先吃着吧。”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方秉尘似乎说过很多回了:“明天一早就要走啊?那你还会回来吗?”


    方秉尘明眸:“你想我回来吗?”


    徐照月耳根子红了红,赶紧将话题又挑了回去:“外公看出了这层意思,一脸看不起,说什么外婆当初又不是他自己想娶进门的,家里面安排着在一块儿的,要是早点遇见桃儿,桃儿是那个女人。”


    “早点遇见桃儿,还用得着浪费那么长时间?说到这里,外公就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这件事情闹得还挺大的,传出去也不风光,省得觉得你外婆在地底下不安宁,正好桃儿家那边好像有个什么人,到现在都还没娶到老婆,离得也不远,就在邻村,不如就嫁过去,赶着回头见一面,他说——”


    “那个村离你外婆的坟也近,正好也跟你新外婆磨合磨合感情。”


    方秉尘正和着面,这样的活计就停了下来:“怎么这样?那你什么选择?他们有没有怎么你?你身上还好吗?”


    徐照月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谁要嫁给那王八蛋,一家子老鼠,我还想做人呢,我没事,也没和他见面,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也不想骂他们,但是俗话爱屋及乌嘛,讨厌也是一个道理。”


    方秉尘知道徐照月这是又在给自己找理由了,她的爱憎分明,但却不敢清晰流露,她好像总觉得隔墙有耳,又好像深谙着人的多元道理,总不忍心把人一棒子打死,如果这些放到一个沉着果断的人身上来说,那是相当好的事情,但如果放在一个本身就忧思过剩的人身上来说,反而会容易郁结。


    不过就好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性子很难变出又与其不一样的样子,学识谈吐、衣着处事,这些都是能伪装的,但人的本性是伪装不了的,无论这种本性是后天滋养出来的,还是慢慢显露出来的。


    徐照月又道:“反正我觉得这就是在拿我做人情,外婆当初可能也是被做了人情吧,不过也说不定,毕竟那个时候,好像人们都崇尚着应该结婚,而且包办婚姻多,也不由人,可能也和话语权还有社会大环境有关吧。”


    徐照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都绕绕了一大圈,又将话题挪了回去:“其实说回那个老人家的孙女,我真心为她高兴,能够从这里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扎根在这里,又不困顿在这里,老太太可能也是爱那个孙女的,只是人一辈子的观念很难变,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呢?”


    “是啊,你也很棒啊,写了不少书,靠自己的能力买了房,我也要夸夸你。”


    徐照月抿了抿嘴唇:“那我等会再夸你好了,我先把这个事情说完——”


    “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好的,现在的社会也很好,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文学文字和环境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你看谭素,还有叙一庭,她们写文都会绕着一个主旨,就是强调女性的力量,不过,归根结底也是追求一种平权,女性力量可能还是太笼统,而且有点过于片面化,可能说弱势群体的力量会更合适吧,能够被看见,被关注,然后有所蓬勃与发展,先受助而后助人,可能这样的一条路走到黑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吧,不过不管是书里书外,能够意识到这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英雄了。”


    方秉尘淘米水倒进了水池里:“你说的也有道理,每天脑袋里想这么多呢?”


    徐照月摇摇头:“不多不多,沟壑尚浅,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一切都会好的。”


    徐照月的思路总是莫名其妙的跳来跳去,好像想说的话太多,想说的事情太急,所以大脑在嘴巴之前就已经说完许多,开口的时候,就已经让人不知道究竟在说哪个部分了,好在还有方秉尘,他听得出来徐照月的意思,将米饭倒进了电饭锅里,沉着声音给了回应。


    “会好的,都会好的。”


    徐照月这才又笑了笑:“对呀,刚刚说到哪了?”


    方秉尘想都不想:“吵架的时候有没有受伤?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还以为你会先说让我夸夸你呢。”


    徐照月笑得见牙不见眼:“除了在村里面闹了个笑话,现在人们提起我就想到被打的家贼,提起外婆就想到……算了,应该也没有人会想起外婆了。”


    徐照月说着,还将袖子往上收了收:“你看,说了没事,他们只不过打在皮肉上,本女子的身躯,可是不屈的!”


    ……


    方秉尘无奈扶额,徐照月啊徐照月,你到底在燃什么啊?


    目光定了定神,看见了胳膊上若有若无的增生疤痕和结痂,徐照月顺着他的目光一路看下去,一时之间呼吸一滞,赶紧又将袖子下放了下去,那速度一点儿都不比景区的蹦极慢。


    方秉尘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他的胳膊锢在自己的掌心里:“这是什么?”


    徐照月闭口不谈:“对了,刚刚还说要夸夸你来着,说起你的好……”


    方秉尘抚了抚徐照月的伤疤:“疼不疼?这些新伤旧伤……只有这些疼,才能让你找回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感吗?”


    徐照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那里傻笑,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方秉尘像是把话接回到了刚刚那些经历上去:“当时你一定很无助,但能够为自己的外婆发声,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外婆也一定会因为你而安心。”


    徐照月这才又落下泪来,赶紧用自己的胳膊抹了一把眼睛,还没等胳膊擦在脸上,方秉尘水津津的手就先半覆上了她的眼。


    水珠子悬停在他手背与手心的交际处,慢慢向后滑去,最后顺着徐照月的脸落了下去,方秉尘吻了吻自己的手背。


    轻轻道:


    “徐照月,你的勇敢并不好笑。”


    徐照月的眼泪化在了方秉尘合上去的皮肤里,皮肤上的水将那滴眼泪吞开,徐照月赶紧收拾好了情绪,嘴上埋怨着自己怎么那么多眼泪,实在是没点独当一面成年人的样子,像是为了赶紧把情绪的注意力挪到一边去,她又提起了没说完的话——


    “对了,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对对对,说到你的好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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