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月终究还是没能说的出那句话,方秉尘眼皮上的红酝酿出了雾蒙蒙的一片泪来,但也只是局促在眼眶里,一种愤恨和难受交织在一起,叫嚣着:他一定这辈子都逃不脱了。
徐照月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去睡觉吧。”
方秉尘没有再过多纠缠,只是淡然问了一句:“被子呢?”
“你盖那个万一生病怎么办?”
“你也知道会生病?”
“我……”
徐照月心里面门儿清着,方秉尘抚了抚她的发丝:“你不是不爱好自己的生命,你只是没力气了,对吧?”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那么对她自己来说,自己是死是活都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重要了,又怎么会注意到天气的冷暖,怎么会注意到歌的月明星稀呢?
方秉尘主张着各自退一步:“这样吧,那咱们两个睡一床被子。”
但是为了防止眼前人张口就是否认一样,他马上就立出了格外具有可行性的理由:“我没有别的心思,你自己说的,以借宿还借宿,当时只盖一床,现在总不能让我多欠你一床。”
没有留下任何反驳的机会,方秉尘直起了身子,出了房门就拐去了旁边的房间,把房里的枕头和被子全都拿了进来。
“你要是不乐意,你可以把你的这床被子先盖上,我再给你盖上这床厚的,多盖一点也没坏处,现在天冷了。”
徐照月没有什么能够所谓胡搅蛮缠的地方了,她恨不得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一种欣喜和自卑交杂在一起,方秉尘刚刚说的那些话还都在耳边萦绕着。
似乎这个人说的任何话都能够把她的心思吊起来,即便闭了口,心间也还是那些话,那些字,那个声音。
“你先洗漱,还是我先洗漱?”
方秉尘想也没想:“我先吧,你等会洗漱的时候,浴室就热了。”
方秉尘才走进浴室,又想起来自己没拿什么衣服,早知道应该在早上的时候带两件过来。
徐照月轻手轻脚地将侧卧的门关上,胳膊肘向内屈着,上面挂着几件看上去明显比她身材更宽大的衣服:“方秉尘,我把衣服给你放门口了。”
浴室里的水声戛然而止:“你家有我能穿的衣服?”
徐照月正了正神色,闭口不谈衣服的来历,信口就来:“还没分手那会儿,本来想给你送个七夕礼物的,买了一套还算不错的衣服,还有一件睡袍,是棉的。”
方秉尘在浴室里面没有出声,定定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神色,借着磨砂的玻璃仍然能够隐约看见门外的人影,这两年,她的压力似乎很大,透过镜子,仍然能瞧见那团影子似乎有些耸着肩,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担子。
徐照月将衣服挂在门口就退开了,她的那句话倒也是半真不假,那件衣服和睡袍确实是礼物,只不过是她送给自己的。
那场分手,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断崖式的分手,但是从她自己看来,分明是她自己蓄谋已久,她当然也不能够接受自己离开方秉尘,可是又偏偏不想连累他,于是,离开之前还在想着要不要偷偷把方秉尘的衣服带走一两件,万一两个人再也见不了面了,也算是给她自己留个念想。
但是她终究没做出这样的事情,外婆家早就不是外婆家了,那个房间也总有去不干净的臭味,而且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在那个房间住着的日子里,她经常看着填平的光洁蓝色地板去想:或许这些蛆虫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把外婆家啃食殆尽了,只是入住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
后来,把外婆的东西全都搬走,又与那家人大吵一架后,徐照月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个小房子,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她还是接受不了没有方秉尘的生活,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舔着脸回去呢?于是她想找回那种熟悉的气味,属于她的,属于方秉尘的气味。
徐照月几次三番,险些将自己身上的皮全都搓掉,反反复复的购买着曾经一起使用的那些沐浴露洗发水,似乎这些味道都不是熟悉的味道。
徐照月又觉得,那一定是衣服,于是又反复购置了许多曾经一起使用的洗衣液或者洗衣凝珠,但那些味道似乎都不太一样,徐照月便十分笃定于,肯定是因为自己曾经在那个地方和那群烂人打过交道。
今时她已非彼时她了。
又或者是她太想念方秉尘,幸好她还记得他穿多大的衣服,记得他喜欢穿一些看上去很板正的衣着,喜欢将扣子扣到最上面那一颗。
也幸好她还记得方秉尘的睡衣总是暖的,可能是因为大男生嘛,身体总是热的,就像人们常说少年义气,少年热血,幸好她还记得,她就这样庆幸着去溜到了商场里。
把买完房后的第一笔稿费用在了购置衣服上,而不是装修房间上,但徐照月似乎并不后悔这一举动,不是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吗?
她跑到男装区买衣服时,销售还笑着问她是不是给男朋友买的,徐照月一半庆幸,一半又像做贼:“是啊,所以就来看看。”
选来选去,徐照月只买了两身衣服,一身是中规中矩的白色衬衫,领子立挺,褶皱不多却恰到好处,假人模特都显得气质直上了几个档次,而且衣服布料的垂感很好,销售说也很透气。
另外一身睡袍是深蓝色的棉袍,销售说可以试试,摸上去很暖,现在几乎人人家都有地暖,这件睡袍,即便是秋冬两用都没问题。
徐照月总觉得自己善于把问题想的很大,总喜欢冒出一些有的没的,刚买到衣服时就已经在想着如果两个人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她就要把所有的钱都捐掉,什么都不要,只带着这两件衣服进棺材,既能给自己留个念想,又不会影响到方秉尘什么。
反正他这辈子应该都不会知道。
方秉尘穿着睡袍从浴室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些水汽,刚刚胸腔里的那股热烈已经散下去了,现在整个人显得温吞又慵懒。
“你去吧,浴室也给你打扫过了,不会滑倒。”
徐照月没好意思说,这两件衣服都是她睡觉总要抱着的,刚刚在房间也是潦草熨烫了一下——她确实不是会买什么熨斗的人,或许之前还有闲工夫打扮自己,但这两年她绝非是这种人,但她还是愿意为此去每周花费时间烫一烫,熨平熨平。
好像这样才能时刻崭新,不过话是这么说,归根结底,还是她在试图接受,因为新买的衣服只是风格贴合,但并不代表是那个人的存在,所以她只能半将半就,一边借此给自己见不得人的龌蹉留白,一边又想借此去断掉什么。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愣住的神色,晃了晃手,一种熟悉的香从袖口抖落出来,徐照月简直看直了眼,无意识道:“你用的是什么香?”
“什么香?”
方秉尘挑眉看着眼前人,一时之间没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用的是什么沐浴露?”
方秉尘耳朵红了红,神色不自然地别开了,感叹于墙可真白,刷得真平:“就你家里的啊。”
徐照月被“你家里”三个字惊得回了神,拿着换洗的衣物就冲进了浴室,浴室里面一片水汽氤氲,暖洋洋的。
本想用冷水去冲冲自己的脸,结果打开时正好是温水,反倒让她的这段思绪蔓延开来:
她原先还追求着用之前一起用过的那些,无论是洗发水也好,沐浴露也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但后来她发现,无论是再怎么相同,可能因为人不同,所以这些香气再没有曾经的意思,而且她有了衣服,她自认为那些衣服都格外贴切于方秉尘的形象选择,自然也就不再去反复想着“一定要买一样的”。
可这谁能知道呢?沐浴台上的一些东西味道并不统一,比如洗面奶是山茶花香的,洗发水是玫瑰花香的,沐浴露是橘子气的,洗衣液是薰衣草的。
但偏偏这些不统一的味道,却在此刻组成了她曾经一再追求的过去的味道。
关于味道是怎么来的,她心里面是清楚的。
方秉尘听到里面半天没水声,倒也不是他刻意去听,只是这太明显了,想让人不留意都难,便问道:“你怎么了?”
徐照月马上扯开了嗓子:“我没事!我马上——”
方秉尘还不打算睡觉,将主卧床上的被子掀起了一半,找来了买的暖手宝,藏进了徐照月睡的那个地方,将那张薄被子铺开压了上去。
小太阳开的温度也算合适,厚重的窗帘紧紧拉着,方秉尘无端想起了那句“有人说过,你这种人很适合过日子”,耳尖才褪下去的红又攀了上去。
似乎他真的很适合。
徐照月裹着发巾才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准备直接回自己的卧室,却突然想起来今天要睡大卧室,想到大卧室就想到床上的人,于是又火速退回了浴室里面。
老老实实地吹起了头发,方秉尘为此感到格外欣慰,想要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徐照月没听见方秉尘的脚步声,被玻璃镜子里的人影吓了一跳,险些将吹风机砸到脑袋上。
方秉尘眉头微微扬起,眉尾却落下去,流露出一种格外担心的神色来:“抱歉……”
徐照月将吹风机关停,偏头看着方秉尘,一脸疑惑:“怎么了?你怎么过来了?”
又没等方秉尘作答,紧接着自己就开了口:“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吹,回去吧。”
方秉尘索性倚靠着门框:“谁说我要帮你了?”
浴室里,暖黄的灯光将徐照月整个人都全部照着,方秉尘半倚着门框,灯光只能将就照到他的棉拖鞋。
徐照月瘪了瘪嘴:“好吧,那我就自己吹了。”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拨着头发吹,其实这种场面一点都不陌生,他们两人之间时常这样,方秉尘帮忙吹头发的时刻也很少,除了有一回徐照月得了腱鞘炎,整个人什么都不敢做,就再没想到过有什么第二次的机会了。
徐照月对此也颇有解释:“我有手有脚的。”
不过,如果能有一个喜欢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情,如果喜欢的人恰好喜欢你,那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徐照月也想到了自己腱鞘炎的那段时间,其实压根就没那么严重,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她经常把事态想的过于恶劣,所以根本不敢拿,只能将自己的头放心交给了面前的人。
哦,不对,应该说试图放心交给面前的人。
因为没人给她吹过头发,她总觉得这么做有一种不熟悉的耻感。
方秉尘真就半分都没动,吹了二十多分钟的头发,在门口站了二十多分钟,徐照月本来也想草草了事,但是门口这个人像是个监工,让她想草草了事,也只能想想。
生怕头发吹的有一点不干,会被揪住唠叨一样。
方秉尘自然摸了摸徐照月的发顶发丝,脑袋里面还有着吹风机藏下的热气,头发也有些许的蓬起来,木头发梳从头梳到尾,看上去确实是干了。
两人走回了房间,房里的白色灯光将房间映得清冷,可能也是源于这个房间平时没什么人气的缘故,徐照月的发丝过于柔顺,灯光照下去,沿着脑袋圈映出一片的蓝白混色的柔光来,真就像是所谓绸缎一般。
这两天吃的也比之前要好很多,两腮的肉让方秉尘觉得是那么讨喜,忍了忍手痒的冲动,终究还是捏了上去。
徐照月把自己看的格外大度,姑且不计较此事,方秉尘暗喜着走到了床边,将那床薄被子掀了起来:“过来。”
徐照月向来是个走路利落的,现在也不知道从哪学了些蹭地而行的习惯,甚至都不能算蹭地而行,拖鞋仿佛原地不动,只剩下脚在里面摩擦摩擦。
“都有过同居前科了,怕什么?”
方秉尘将热水袋捏在了自己手里:“快点,再不过来就凉了。”
徐照月为着那一点暖意飞扑上了床,方秉尘拍了拍她的腿:“明天起就穿秋裤。”
说话间就将那层薄被子盖了上去,之后马上又将厚被子翻折了下去:“躺好了没?”
徐照月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忍了忍,对于枕头不是很高的抱怨:“躺下了。”
方秉尘将被子的边往回掖了掖,像是把人装进了半成品的睡袋,然后便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两个人挨得极近,只隔着一层薄被子。
方秉尘问:“还有什么事儿没做吗?”
徐照月摇摇头,头发在枕头上发出细细索索的摩擦声:“没了。”
她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方秉尘会不会压到自己头顶的两根毛。
方秉尘又道:“那我关灯了?”
徐照月点点头:“关吧!”
房间灯的开关被“啪嗒”一声关上了,两人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睡得着,夜里没有一点亮光,眼白和瞳孔就显得惹眼瞩目了。
徐照月有些纳闷:“你没睡?”
毕竟方秉尘就算还没睡着,也会先把眼睛闭上,至少她没见过方秉尘在关灯盖被,扬言睡觉以后还能够亮着眼睛的时候。
方秉尘的声音格外的沉,透着一股和睡袍格外贴合的慵懒气:“你不也没睡?”
徐照月理由相当充足:“放在平时,我这个时间也没睡啊。”
方秉尘反问道:“那你怎么就咬定,我放平时这个时间就一定睡着了。”
徐照月闭了嘴,方秉尘追问道:“你视奸我啊,前女友?”
徐照月直呲牙:“谁要视奸你?我又没关注你动态,倒是你,分手以后还能和前女友躺在一张床上,是不是余情未了。”
她这话问的似乎格外多余,她真的要猛地向天发毒誓了,她说这句话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回气势来,好好展示展示自己真的不是吃素的。
于是就套了个同样的公式进去,她真的要改改这种套公式的坏习惯了,真的马上就要改了。
方秉尘打断了徐照月的思绪:“是啊,余情未了,谢谢前女友大发慈悲收留我。”
徐照月也不知道被哪个字眼戳了笑穴,摸黑咯咯直笑:“平身平身。”
方秉尘将身子往徐照月那边一侧,厚重的被子发出一阵的窸窸窣窣声:“那谢陛下隆恩了,但我有一个事想问——”
徐照月此刻心情大好,这种没什么事情可忧虑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不过她的这种想法似乎有些就轻避重了,心情到底为什么大好,自己心里分明清楚。
“问,本大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照月依照着自己的习惯,也翻了个身,没成想就和方秉尘面对面了,两个人谁都没有回避开对方。
只是望着,只是望着。
方秉尘把自己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和了些,这种语气让徐照月不禁想到了婴儿的牙床,那样柔软的,那样依偎着的。
仿佛自己于今夜此时,已经深刻参悟了伊壁鸠鲁。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重新亮起来的眼神,不禁将那句话重新吞回了嗓子里,仿佛不过是顷刻之间,被那眼神里的剔透水雾与春波一样的喜色给浸没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徐照月半天没等到问话,问道:“你要问什么?”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埋在发丝里的脸颊肉,还有即便是在夜色里,也能勾勒出的温和容貌,开了口:
“徐照月,接个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