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怎么这么大意,眼睛跟摆设似的,”她装模作样地捂着嗓子咳了两下,遮掩道,“还好吃得不多,下回可得留点心了。”
他眉骨生得高,让那双浅灰色的深邃眼眸,仿佛隐在雪山深处的冰层,皮肤苍白得不见血色,在不苟言笑时,更像一尊冰雕似的,自带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清冷。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吓人的……”
“阿萦,这些日子,”他语气低沉,“你怎么,有些不对劲?”
“我有什么不对劲的,这不都挺好的?”
她目光胡乱转着,落不到实处,只是躲避着他的视线。
“常看见你心事重重的,夜里屋子里的灯也一直亮着,是睡得不好么?”
黎荔没料到,夜里自己房中亮起的烛光都落到了他的眼里,甚至还留意到了烛光亮了多久。
“那是……”黎荔脑子里仿佛有个飞速转动的陀螺,“是我怕黑,离开灵台宗的那段日子,有时候得露宿荒野,就落下了病根,要点着蜡烛睡,心里才踏实一些,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别瞎操心了。”
他没有被这三言两语给轻易糊弄过去,眉头微微拧起,“咱们都已经是夫妻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对我讲的么?”
黎荔告诉自己,越是慌乱的时候,越要镇定下来,她又没有露出什么真凭实据的底,不过是他心存疑虑。
“你想听我讲什么?”她脸色冷了下来,“就因为夜里我屋子亮着灯,你就胡乱地猜测起来了?你在怀疑什么?”
他坐着不动,也不看她,“不是怀疑,只是觉得,你心里藏着事。”
“那你觉得,我瞒了你什么?”她反将他一军,“是,半年前我偷偷走掉了,这半年里,我在外头经历了很多,好的,坏的,这些我也都可以一一讲给你听,可你,真的想听么?”
“我……”他沉吟一下,才道,“你可以都告诉我。”
“不,你压根不想听,”她抓住了他神情里的一丝闪躲,越说越理直气壮,“你不愿听我提起外头,你希望的是,我能将外头的所有,全都忘个干净,最好是永远不要再想着出去了,不是么?”
他沉默着,她那股凿凿的气势,仿佛此刻无理的人是他。
“我是希望你不要走,可我也想知道,那时候你为何那般想离开。”
是不是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下,是不是当初留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在盘算要毫不犹豫地走掉。
这是他一直想要知道,却又不敢开口问的,甚至心里,已隐隐猜到答案,却不愿揭破。
“阿夜,你知道么,”她叹了口气,声音放轻,“重要的不是我为什么会走,而是为什么,我会掉头回到这里来。”
他看向她,声音里泄露出了此刻的动摇,“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因为我舍不下你呀!”她似怨似嗔,“你个呆子!”
他撇开眼,不自然地低声咳了两声,来掩饰羞赧。
“从前你在我眼中,就像亲弟弟一般,可等真的走了,才发现原来不是那样的。”
这一番以假乱真的剖白,让他彻底乱了阵脚。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她陪着他度过了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两人更多是手足般的陪伴与相依,如今做了夫妻,一切都变了。
这也是第一次,他听到她这样直接而**地,说出对他的感情。
她拿出浑身的演技,将假话也说得像走了心,“你说我心里藏了事,是,我心里藏了不少事,我们以后会怎样的,要是被师门的人发觉了会如何,你想要报仇雪恨,我却更担心你的安危,每天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都是因为我在乎你,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低声开口,“是我想的太少,也忽略了你的感受。”
黎荔心头舒了一口气,这家伙性子冷是冷了点,可是实在单纯,没想到这一通忽悠,自己心里还打着鼓,他却已经被蒙住了。
“阿夜,你知道吗,”她一双眼紧紧黏在他身上,“当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就会患得患失,看一个人怎么想的,要看她怎么做的,这些日子,从我的一举一动里,你就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吗?”
靳夜喉头发紧,这些日子……每晚她都缠着他,那些的画面,光是想一想,脑子就像要烧着一般,整个人都似乎跟着发着烫。
还有,每日她在灶房里,换着花样为他做饭煲汤,这些他也都看在眼里。
心中像是失了序,纷纷乱乱如同被风吹乱的书页,却又缓缓地,泛起丝丝缕缕的回甘。
“我不该疑你,”他坦诚道,“我是害怕,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黎荔心中大石放下,松了口气。
探臂去握住他的手,“你说我变了,那我现在的样子,你不喜欢么?”
即便已经与她有过无数亲密的时刻,他还是有些羞于袒露感情,只敢把声音放低,“当然不是,现在的你,我觉得……很好。”
“那不就是了,看来咱们都得多看看眼前,少东想西想的,自寻烦恼,”她故作轻松地拿过他的碗,岔开了话题,“来,我再给你盛一碗,这是专给你炖的,别浪费了。”
他接过汤碗,低头喝着,黎荔面上带笑,心下却一片黯然。
那个一年之期,是她太天真了。
原想着,小说里原身到死,都没有被靳夜看穿真实身份,应该也不会怎么怀疑自己。
可自己既没见过乐萦本尊,只是从《诛魔》的小说里,对乐萦的特征与喜好也只略知一二,乐萦性格更偏沉静,与黎荔的性格本就大相径庭,时间久了,恐怕处处都是破绽。
这次虽是有惊无险,难保下一次也能这样轻易揭过,要瞒他一年谈何容易。
看来,计划必须要提前了,等修为再提升些,就得赶紧走。否则,怕还没等灵泉发觉,就先在靳夜跟前漏了陷。
--
夜色弥漫,屋内纱帐低垂。
黎荔刚打水洗了身子,穿着新换里衣,发尾还湿哒哒披在肩头,一身水汽地,挑开了窗前那道纱帘。
帐内一下扑进一股幽幽淡香,略带一点花木的清甜。
从她踏进屋子那一刻,靳夜的目光就已追随着她,隔着那层如烟如雾的软白纱帐,仿佛隔着云端,当纱帘揭开一角,她的眉眼一下子清晰无比,似梦境成真。
黎荔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脑中只顾着回想那本册子所授的内容。
那上头是从简到难递进的,越到后头,不仅心法变得复杂了,那些姿势也……太挑战了。
黎荔光是想想,额头上的青筋就直跳。
可没法子,难度越大,效率也越高,她没时间慢慢吞吞的来了。
这些日子,只能半劝半哄地,让他配合,至于理由,来来去去也就是照着那册子练能固气养元。
她爬进帐内,忍着羞怯,对着他招了招手。
他如今自然是召之即来,倾身过去,被她攀在肩头,手括在他耳边,窃窃低语。
听到后头,他耳根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不由蹙起了眉头,“这样……不奇怪么?”
黎荔有些头疼,他已经不好糊弄了。
靳夜一手拢过她的身子,低头半哄半劝道,“就简单一点,不好么?”
他的声音总是低低的,从前总觉得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如今却好像不一样了,听着只觉得酥酥麻麻的。
黎荔一仰头,双唇几乎要贴在一起。
那双晶莹透亮,浸出冰蓝微光的瞳孔里,仿佛带着一股吸力,看得久了,就要沉溺进去。
面色苍白得过于清冷,只眼睑处因皮肤太薄而透出一点微红,以及那点淡淡的唇色,才多了一丝鲜活。
平日里系的发带已被取下,头发有些凌乱,带着一丝慵懒。
此刻呼吸一下一下扫过她面颊,让她一下子想起此前的无数个夜里,自己耳边响起的那一声声低喘。
她喉头滚了滚,脑中只浮现出“容色慑人”四个字。
“那咱们先巩固巩固,”逃避似的偏过头去,佯装镇定,声音却轻飘飘的,“温故而知新。”
黎荔渐渐觉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掌控权。
身体也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开始不听使唤,总是容易走神,飘飘忽忽的,一个念头都凝不住。
在他无比熟练的动作里,整个人都塌陷了一般,脑子昏沉一片,闻着他身上的清冽淡香,只觉得心旌动摇,身子彻底酥软。
什么灵气环体,什么守元固丹,统统都抛在了脑后。
当黎荔再一次睁开眼时,被那从窗外透入的光线刺得别过头去,等再度惺忪地睁开眼,心脏猛地一跳。
这天光,昭示着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身后是一片热源,一阵绵长均匀的呼吸一下下拂过后颈,一支手臂横于自己腰间,将她虚虚圈在手臂主人的胸膛前。
轻轻侧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侧脸。
那双令人心悸的浅灰色双眸此刻紧闭着,长睫如收敛起的羽翅,削弱了清醒时的冷冽,显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柔和。
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
脑中一下闪过昨夜的那些画面,此刻闻着他身上的清冽淡香,似乎仍能忆起那时的心旌动摇。
昨夜,她竟然直接睡了过去,在他的怀中,睡到了此刻。
“怎么了?”
他不知何时醒了,折起身来凑近,垂眼看向她,声音里带着初醒时的低哑。
“昨夜,你怎么没提醒我回房?”她斜睇他一眼。
“那会儿见你都睡着了。”
“那也要叫醒我,怎么让我睡在这儿,”她痛惜又懊恼地低喃,“还白白浪费了一晚。”
“什么浪费?”
“没什么。”她摇头。
“一晚上怕什么,又没人来,有人来也没什么,”他低头,捏了捏她细白的手腕,似不经意般地道,“不然,你夜里就睡这儿吧,何苦再来回折腾。”
她毫不犹豫就驳道,“那怎么成!”
靳夜目光一黯,心中有些失落。
昨晚拥着她入眠的感觉实在太好,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多希望能夜夜如此。
黎荔抽开手,掀开被子,下了床去,竟像是要躲开他一般,不再看他,只手忙脚乱地套着外衫。
“昨夜是我疏忽了,”她背对着他,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说着,又转头来盯了他一眼,嘱道,“下一次我要是没能起来,你就直接摇醒我,知道么?”
“好。”靳夜无奈地拖长声音答道。
“这你可真得听我的,咱们不能存着侥幸,”她低头掸着裙幅,乌黑长发垂落如瀑,玲珑曲线被晨光勾勒得若隐若现,“不然啊,迟早被……”
一片温热气息骤然贴在身后,一双手臂从她腰侧拥过,她猝不及防,蓦然被他从身后抱住,剩余的话都噎在了唇边。
身子一下僵住了,他的鼻尖轻轻擦过颈侧敏感的肌肤,那股酥麻让她一下子软了腰肢。
“记着了,下次叫醒你。”
他的声音像打磨过的砂纸一般,在耳畔摩挲,温热的气息喷在肌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搅得她一时竟觉得手足无措。
就在准备挣开时,他却已先一步松开了手,甚至极其克制地,退开了半步,叫她就算要生气也来不及发作。
反倒是她,在那散发着清冷淡香的怀抱骤然抽离时,心里竟空掉一拍,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遗憾。
恍惚间,黎荔想起了云央的那句话。
“我是担心你,别最后把自己陷了进去。”
如同一盆冰水
头浇下,她只觉得背脊处一股冷意,遍体生凉。
吃饭的时候,黎荔也始终魂未附体一般,眼神恍恍惚惚的。
清粥小菜吃进嘴里,也跟荤腥似的让她觉得发腻。
心烦意乱之下,一个不小心就咬到了舌头,“嘶”地一下,嘬着嘴,吸气呼痛。
“咬舌头了?”他看过来。
黎荔含混不清地道,“没事。”
“想什么呢,心神不宁的,”他随口说道,“昨晚见你睡着了,嘴里也一直念叨着什么……”
黎荔悚然一惊,背脊窜出一股凉意。
“我念叨了什么?”
“好像什么‘册子’‘修炼’……”
心头掀起巨浪,又强自镇定下来。
“都是梦里的胡话,”她找着托词,怕他追问,忙拿手捂着腮边,起身道,“我舌头疼,不吃了。”
昨夜太大意了,更可怕的是那失控的苗头。
每晚肌肤相亲像最毒药,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理智,麻痹着她的神经。
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他的气息,习惯他指尖的温度,习惯在那汹涌的情潮中紧紧攀附他,在那一刹那间,把一切尽数抛在脑后。
险些忘了,一切都是为了修炼,而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压根不是她。
这张不属于她的脸,才是他所有温柔与渴望的归宿。
他珍爱,贪恋的,从来都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