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腹疑窦,强忍着没问。
跟着靳夜出了院子,却发觉不是往地宫的方向,而是朝着这方洞天的深处走去。
越往里,草木越发葱茏,渐渐地,已不辨来路,眼前只有一片未经驯服的荒芜。
风从山崖那边吹来,掠过草尖时,发出空荡荡的低鸣,叫人心里发慌。
即便被他牵着,她还是忍不住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再往前,就到了山崖的脚下,这里常年不见天日,地上层层堆积的腐叶混着湿泥,空气里也带着浓重的土腥气。
“还没到吗?”她心头发虚。
“到了。”他的声音有些凝重。
顺着他的目光,视线尽头的山崖底下,是一座碎石垒起的孤坟。
心猛地一跳,手上也是一紧。
他察觉到,安抚地轻拍她手背,“别怕,是我爹的墓。”
那不就是……杀人如麻的嗜血狂魔,魔君靳琅?
他不说还好,知道后,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她浑身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看出她的惧意,他解释道,“只是衣冠冢。”
“那遗体呢?”她好奇地道。
他目光垂下,“尸骨早没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黎荔立即噤了声,不敢再问。
远远看去,那坟茔孤零零地立在阴影里,稀疏覆盖着几簇飘摇的枯草,走近后,才发觉一侧的碎石已经有些塌陷。
粗糙的青灰石碑,空洞而沉默地矗立着,上头一字未纂,只有一层苔藓覆着,落寞凄清。
谁能料到,当年那个叫天下闻之变色的一代枭雄,生命的终点竟然如此潦草。
他松开了她的手,脚步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上前跪在了石碑前。
四周风声呜咽,他声音沙哑,“爹,今日,儿子带着儿媳,来拜您了。”
心一下揪紧,黎荔上前跪在了他的身侧,一时间有些不敢抬头。
手被他握住,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没那么凉了。
“儿子终于……又有家了。”
偏头去,他身影孤直,侧颜被明暗光影刻出深邃轮廓,眼中的沉郁下又跃起一点微光,是萧索里的一丝鲜活。
这一刻,她想起了书中简略描述过的,他的过往。
魔教覆灭前,六大宗门围攻八玄幽都,魔君靳琅率残众殊死相抗,败局已定,四面楚歌。
其实以靳琅的修为,六大宗门真要赶尽杀绝,不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当时气力未绝,仍有一战之力,是为了保住幼子的性命,才放弃抵抗,引颈就戮。
幼年的靳夜,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头被斩下,目睹他尸身斫裂为数截。
再然后,自己也被囚禁在这地宫深处,再未踏出过一步,如被世间遗弃。
没人知道,那个慢慢长大的孩童,在这几千个日夜里,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他的眼泪,再没给任何人瞧见过。
眼前这荒凉的孤坟,虽然只是衣冠冢,可那萧索的坟茔与枯寂的石碑,无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呜呜咽咽的风在耳畔低回,仿佛死者生灵未散,仍在控诉着。
靳夜朝着那石碑,用力磕了沉闷的三响,直身后开口道,“她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会照顾好她,您在天有灵,可以安心了。”
黎荔有些瑟缩,强自镇定地,轻声叫了一声“爹”。
这时候,她该说些什么,可又怎么敢在亡灵前打诳语,只能潦草含糊地道,“您安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
心中已然开始默念,魔君您大人大量,小女子所做的一切,实在无可奈何,我虽然骗了您的儿子,却也不会真的害他什么,您要是在天有灵,可千万不要报应在我身上,我给您磕头了。
于是她也用力地,朝着那泥地砰砰磕了三下。
一旁的靳夜看得心疼不已,伸手将她额上沾的泥灰拂去,又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么用力做什么,疼了吧?”
她摇摇头,“没事儿。”
靳夜又看向那块石碑,神情又肃穆起来,“您放心,大仇未报,儿子不敢耽于儿女私情,一定加紧修炼,等杀光了六大宗门,再提着几个老贼的狗头,来您灵前设奠。”
黎荔听着,只觉得汗毛倒竖。
转念又意识到,这个小说里所谓的反派,为何会成为一个冷血的疯批,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热衷杀戮的疯子。
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给多年前那个踽踽独行的少年的,留下的就只有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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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两人牵着手,循着来路穿过荒草中的小径,深深浅浅走着,草叶擦身而过,发出沙沙声响。
远处绿浪起伏,山崖环抱,世界仿佛缩小到只有眼前这一小片天地。
“靳夜。”
“嗯?”
“你有没有小名?就是小时候,那些亲戚长辈们,都怎么叫你的?”
“怎么忽然想知道这个?”他偏头问。
“说说嘛。”
“我爹娘没给我另起什么乳名,”那些久远的记忆,已有些陌生了,他似乎在脑海中寻觅了一番后才拾出答案,“亲近的人,就叫的阿夜。”
“阿夜……”两个字在她唇间低回,又仰头笑了笑,“那往后我也这么叫,行么,阿夜?”
他脚步一顿,耳边轰隆隆,是破土而出的回忆在喧嚣。
那些不敢在回想的画面,爹娘的呼唤,亲人的叮咛,都在耳畔回响。
心中酸楚翻涌,浓重得喉头哽涩。
“你不喜欢?”她察觉到他神情有异,“你不喜欢那我就不叫了。”
“没有,”他摇摇头,“就是太久,没听人这么叫了。”
“这样啊,”她面色转晴,“那我多叫叫,你就习惯了。”
“好。”这简单的一声应答里,压下了无数她无法理会的情绪。
她微微侧头,看着风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拂过那冰雕雪刻般的侧颜,轻轻开口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问出口才自觉有些失了言,那些回忆,或许是他的伤心事。
好在他神色如常,语气也并无什么怅惘,“那会儿被管得很严,我爹给我找了许多师傅,时时刻刻盯着,功课很多,常常受罚,他手重,我身上的大伤小伤就没好过。”
父爱如山,可他这座,看来是五指山。
“被管得这么严,那你小时候,想必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照样调皮捣蛋,只不过皮实,能抗揍,”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头问,“你小时候呢?”
“说出来可能有点拉仇恨,”她嘴角微微上扬,“我和你正相反,十岁之前,我爸……我爹什么都由着我,有求必应,我娘说,就是他把我宠坏的。”
“哪里坏了,”他声音小了些,“我看就挺好的。”
“那是十岁之后懂事了,那年……我爹遭遇了意外,他不在了,就剩我跟我娘相依为命……”
她声音发涩,他一声不响静静听着。
“那之后,我一下子就长大了,再不用谁管,自己就知道发奋……”说着发觉自己嘴太快,怕他起疑,忙往回圆,“再然后,就进了灵台宗,被师父收为弟子,他让我来了这儿,接着就遇上了你,你呢,你十岁之后呢?”
“我十岁那年,爹也没了。”
瞧她这张嘴,没个把门的,他爹死得那才真叫惨。
忙讪讪笑了笑,“我们还真是,一对小苦瓜。”
他被逗得一下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笑的样子,不禁偏着头盯了又盯,“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
他不说话,她像怕他不信似的,“真的很好看,我还没见过笑起来这么好看的男的呢,往后,你多笑笑好不好,就算是给我发福利了。”
他微红了脸,又不解地问,“什么是福利?”
“福利……怎么说呢,就是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含笑往前走着,忽然被他拽了拽。
“你还没告诉我呢……”
“什么?”
他声音轻到差点要听不清,“你的小名叫什么。”
这个闷葫芦。
若要简单应付过去,她大可以就说叫“阿萦”,可看到他那认真的样子。
想了想,她还是开口道,“你知道吗,我有个小名,这世上,再没有人知道了。”
“是什么?”
她凑到他耳畔。
“叫枝枝,”她声音又轻又软,嘴里热气喷在他耳廓上,“现在只有你知道了。”
他耳廓变得通红,像是给人捏住软肋。
“哪个枝?”
“枝繁叶茂的枝。”
“枝枝……”他轻声念了一遍。
“对。”
“枝枝。”他又念一遍。
她这才发应过来,他不是在确认,而是在叫自己。
“嗯。”她应着,唇角也跟着轻扬。
——
这一晚入了夜后,两人各自洗漱了,靳夜回屋的时候,瞧见黎荔跟在自己身后,也进了他的屋子里。
他转身,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今晚……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黎荔乍一听还没懂,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你是说,今晚不继续……”她到底没好意思直接说得太直白,又不能回避,“继续洞房了?”
只听到洞房两个词,他目光就撤开了,似不敢落到她面上。
“可你一整天,脸色都不好。”
那是着急上火,脸色当然差了,这话却不能告诉他。
“我没事,不耽误的,”她想到昨晚的修炼就着急,“不能休息,今晚还得继续。”
他那神情,像个头回上花轿的大姑娘似的,反观自己方才那语气,倒像个馋他身子的急色鬼。
可她要是也害起羞来,事儿就别想办了。
只能硬着头皮找补,“你看,我们俩都已经是夫妻了,可是两个人呢,还总是害羞扭捏,谁都放不开,所以要多练习,好增进夫妻感情,你说呢。”
他面皮薄,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我师姐给了我一本书,”她又凑近了,轻声道,“是讲夫妻敦伦的,她说照着那上头的来,就能益气养元,夫妻也会更加和睦。”
他有些难以理解又难为情地咕哝,“怎么还有书……写这个。”
“这有什么,食色性也,这是人的天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虽然一副受教的模样,人却还木桩子似的站着不动。
黎荔关上门后,转身揽住他的胳膊,半推半搡与他一起往里屋走去。
一边走一边凑到他耳边道,“一会儿,你就按我说的做,咱们看看那书,究竟有没有效果……”
这一次,因要照着书里的样子,即便臊得慌,她也坚持不让他吹灯。
帐子里烛光朦胧,像是氤氲着清浅迷雾,他们透过这场薄雾,看着彼此情动时的模样,迷离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双眸水光浮动,有种难以描摹的美,却总在躲避他的眼神。
而和方才的羞涩不一样,到了此刻,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一般,将她每一下皱眉,每一声呜咽,都牢牢锁在眼中。
墙上倒映着一双交叠的身影,从初时的拘谨生涩,到逐渐熟悉,沉溺。
结束的时候,黎荔只觉得系衣带的力气都要没了,系完向他伸出手道,“快,抱我回房。”
他伸了手,却不急不慢地,低下头去,先将她刚刚胡乱系上的衣带端端系好后,然后才将她一把抱起,往外走去。
夜那么静,月光丝丝缕缕,轻轻流淌。
靳夜觉得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潜滋暗长,心里痒痒的,又有点胀。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说不明白,只好先揣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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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黎荔总算摸到了一些门道,打坐完,便感受到了一点气脉被滋养后,那股神清气爽通体顺畅的感觉,不禁喜上眉梢。
即便又是一整晚没睡,第二日也容光焕发,精神倍增。
自从父亲生病后,黎荔开始用功读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最后考上了名校。
会读书的人,学别的也不会太笨,她就不信了,这个功法,还能比高考难了。
卯着这股劲,她每晚打坐完,还要拿本子记下心得,不断复盘纠错。
皇天不负有心人,攻坚似的练了小半月,黎荔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灵气充盈全身,每一寸经脉都浮动着松快的满足感。
修为也有了明显的提升。
入了门后,修炼的效率也跟着提了上来,再用不着整夜打坐调息,后半夜就可以好好休息,比起从前,算是事半功倍了。
只是到了靳夜面前,难免有些心虚。
总觉得自己跟那些个聊斋里,吸人阳气的女鬼似的,他就是那被蒙在鼓里的无知书生。
因着这股歉意,哑奴来送食材的时候,她便特意让他带些乌鸡、黄芪等滋补的食材来,换着花样地给他炖汤喝。
这天傍晚,饭菜都上桌后,她从灶房端出自己熬了两个时辰的汤,先盛了一满满大碗放到他身前。
看得他眼前一黑,他原本就不喜欢喝汤,这些日子,她的盛情难却,可天天喝,喝得他都有阴影了。
“快尝尝,这汤可花了我不少功夫,红枣枸杞这些都是补气血的,你多喝点。”
顶着她目光殷切地看着他,靳夜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后,冲她点了点头,“好喝。”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又不住地夹菜到他碗里,“你还喜欢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她从小自立,做菜做惯了,练了一手好厨艺。
做做羹汤,献献殷勤,也算对他的一点补偿了。
“我喜欢的,不就是那几样。”
听完这话,黎荔才猛地醒悟,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乐萦清楚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却一无所知,若要问他,便容易露马脚,可她都说了,要做他喜欢吃的东西。
她装作不经意地道,“老吃那几样,不腻得慌吗?”
“吃什么都行,”他看了看桌上那些菜,“不过,你回来后,手艺和口味怎么都变了,这几样你从前不是从来不吃么?”
黎荔心中警铃大作,面上还镇定着,“这是给你做的呀,我怕你腻,就换换花样。”
“也不只是菜,”他看向她的目光,像是筛子一样,将她细细滤过一遍,“我总觉着,人也变了许多。”
“人哪有不变的……”心中掀起巨浪,她心虚地撇开头去。
为了岔开话题,她忙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埋头喝了起来。
“等等!”
听见他急切拦阻的声音,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盯着她手里的汤匙,“你不是不能吃花生么?”
黎荔的手一下顿住了,低头看了看汤匙里那两个煮得发白的花生。
要命,乐萦不能吃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