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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好布料(修)

作者:湘水泽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南雁抓起炕头那个洗得发白的军绿色书包。边角磨损严重,绽出灰黄的棉絮,像伤口翻出的腐肉。


    里面空荡得可怜,只躺着两本卷边的课本,和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铅笔头,短得几乎捏不住。


    这是南天贵淘汰下来的“遗产”。


    包兰芝递给她时,还不忘敲打:“仔细点用,弄丢了你妹们往后使啥?”


    “我上学去了。”南雁对着灶台前那个背影说。


    包兰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听见了。手里刷锅的动静陡然加大,铁铲刮着锅底,发出刺耳锐响,像某种无声的警告。


    她始终没回头。


    一脚踏出门槛,冬日清晨的冷风像刀子,瞬间捅进单薄的棉袄领口。


    南雁打了个激灵,混沌的脑子被这凛冽一激,反而异常清醒起来。


    矿区的早晨是一台巨大的生锈机器。


    工人们骑着叮当作响的二八大杠,车铃汇成一片嘈杂的洪流;孩子们呼喝着,像挣脱笼子的鸟雀,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冲向那片红砖垒成的子弟小学。


    “雁子!这边!”


    一个清脆的声音劈开喧嚣。


    刘小萍在不远处跳着脚挥手,脸蛋冻得像个红苹果。


    她是南雁上辈子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伙伴,性子野,像石缝里挣扎出的草,后来嫁去外地,听说日子还算顺当。


    南雁快步走过去,刘小萍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热气呵在她耳边:“咋这么磨蹭?我刚瞅见你妈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又挨呲儿了?哎,跟你说,二蛋他们在废料场掏着个鸟窝!放了学咱去瞧瞧?烤鸟蛋,香死了!”


    小孩子的快乐如此简单,一颗糖,一个鸟蛋,就能点亮一整天。


    南雁听着她叽叽喳喳,有瞬间的恍惚。


    上辈子,她也曾这样没心没肺地笑过,只是那些微薄的快乐,早被日后无穷尽的委屈磨得粉碎,像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一场大雨,就冲得连点痕迹都剩不下。


    “不了,”南雁摇头,“放学我得早点回去。”


    “为啥?”刘小萍撅起嘴,不满地晃她胳膊,“啥事儿能比掏鸟蛋要紧?”


    南雁看着她,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有点事,得回去盯着。”


    她没说出口的是,今天下午,包兰芝会把南秉义得先进奖赏的那块深蓝色灯芯绒布料拿出来。


    矿上特供的料子,颜色正,厚实,包兰芝偷偷藏了半个月,念叨着要给南峰做过年的新衣裳。


    可孙婶那张嘴,能把死人说话。


    几句“嫂子心善”、“先进家属觉悟就是高”,再配上几声“我家小子可怜,开春连件像样衣裳都没有”的叹息,就能把包兰芝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捧得晕头转向,心甘情愿把布料拱手送人。


    上辈子,南峰为这事哭闹过,换来的只有包兰芝一句“不懂事”、“眼皮子浅”。


    那块好料子,穿在孙家小子身上不到俩月,就摔破了膝盖,扯了大口子,最终不知沦为了哪块抹布。


    孙婶那人,嘴上抹蜜,心里藏刀,最是擅长度人下菜碟,拿捏包兰芝那点死要面子活受命的软肋。


    以前南雁觉得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现在?


    她偏要伸手。


    这个家里,就算是一根针,也休想再让那些魑魅魍魉白白叼了去!


    刘小萍见她态度坚决,嘟囔两句,很快被路边一只瑟瑟发抖的野狗吸引了注意,大呼小叫地追了过去。


    南雁跟在她身后,周遭孩童的笑闹声像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她伸手摸了摸书包里粗糙的课本纸页。


    上辈子,她成绩中庸,初中毕业就接了包兰芝的班,在矿招待所里端茶送水,半辈子没走出过这被矿灰浸透的地方。


    这辈子,她要读书,要考出去,要把上辈子被人夺走、自己丢弃的东西,连本带利,统统攥回自己手里!


    ……


    子弟小学是几排低矮的红砖房,操场大得能跑马,只是土太大,风一过,迷人眼。


    教室里没暖气,四角砌着砖炉。


    值日生早早生了火,烟囱不畅,倒灌的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咳嗽声此起彼伏。


    南雁坐在靠窗第三排。


    同桌是那个总拖着两管鼻涕的小胖子王刚,他爹是矿上卡车司机,桌洞里从不缺零嘴,烤红薯、水果糖,勾得周围孩子眼神发直。


    上课铃是敲击一段废弃铁轨发出的,声音刺耳,能扎穿耳膜。


    第一节语文课,李老师戴着酒瓶底似的厚眼镜,脸板得像块浸了水的铁板,领着学生念课文,声音干巴,毫无起伏。


    孩子们拖着长腔,有口无心地跟读,魂儿早飞到了窗外。


    只有南雁,脊背挺得笔直,每个字,每个拼音,都咬得清晰、准确。


    上辈子遗忘的知识,正一点点被重新唤醒。


    她要的,不是跟上,而是超越,是遥遥领先。


    李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南雁佯装未觉,眼皮都不抬,只专注地盯着课本上的方块字。


    她要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清楚——南雁,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了。


    一上午在纸笔的摩擦和朗朗书声中溜走。


    放学的铃声像一道赦令,孩子们瞬间化作脱缰的野马,呼啦啦涌出教室。


    南雁利落地收拾好书包,拒绝了刘小萍去食堂“蹭暖气”的邀请,脚步匆匆往家赶。


    离院子还有十几步,孙婶那极具穿透力的笑声便混着甜得发腻的奉承话,钻了出来:“哎哟我的好嫂子!你这心肠真是菩萨转世!瞧瞧这布,这颜色,这厚度!我家小子要是穿上,保准精神得跟画上的人儿似的!这年头,想扯块好布多难呐,票都弄不到!您这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了!”


    南雁推开门。


    屋内的场景,与她脑中预演了无数次的分毫不差。


    包兰芝正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深蓝色灯芯绒,往孙婶手里塞,脸上洋溢着被恭维得飘飘然的得意。


    孙婶半推半就,一双眼却像钩子,死死钉在布料上,贪婪毕露。


    “妈,我回来了。”南雁打断了屋里的“和谐”。


    包兰芝看见她,笑容僵在脸上,迅速褪色,变成被打扰的不耐:“回来就回来,喊什么丧!”


    孙婶反应极快,脸上堆起夸张的热情:“雁子放学啦?瞧瞧,这小模样,越长越水灵了!”


    话假得渗人。


    南雁现在瘦得像根竹竿,面色蜡黄,跟“水灵”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南雁没接这虚伪的茬,目光落在布料上,故作天真:“妈,这不是爸得先进奖的那块灯芯绒吗?你要给小峰做新衣服啊?这蓝色真好看,小峰穿上肯定精神。”


    包兰芝脸色瞬间不自在起来,眼神闪烁,呵斥道:“大人做事,小孩少插嘴!一边待着去!”


    孙婶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刻意的怜悯:“雁子还不知情吧?你妈心善,看我们家小子没件新衣裳过年,可怜见的,把这布给我们了!你妈这觉悟,真不愧是先进家属!”


    南雁眨了眨眼,视线转向包兰芝:“妈,给小峰做新衣服的布,为什么要给孙婶?小峰过年穿什么?穿大哥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吗?大哥那衣服,胳膊肘都快磨穿了,补丁摞补丁,冷风一打就透。这可是爸在井下流汗换来的奖励,爸要是知道你把他的奖励随便送了人,心里能舒坦?”


    包兰芝被问得噎住,脸上那点强撑的得意瞬间垮塌,只剩下被戳破的尴尬和恼羞成怒:“反了你了!大人做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旧衣服怎么就不暖和了?孙婶家有难处,邻里邻居帮衬一把怎么了?就显你能说会道?”


    孙婶也帮腔,语气却带了酸意:“就是啊雁子,年纪小小,别学得这么计较。一块布罢了,我们家小子穿他爸的旧工装,不也照样过年?”


    南雁的目光落在孙婶身上那件半新的劳保棉袄上。


    孙叔是矿上技术员,上个月刚评了先进,她昨天分明看见他拎着足有三指厚肥膘的猪肉回家。


    她牵起嘴角,语气平直,却锐利如刀:“孙婶,我要是没记错,孙叔前阵子也评了先进吧?矿上没发奖励?我昨儿还看见孙叔拎着好大一块猪肉回家,肥膘厚得能熬一锅油。你们家猪肉都吃得满嘴流油,怎么反倒连给孩子扯布做衣裳的钱都没了?非得来拿我们家用劳模奖励换来的、给小弟做新衣的布?”


    孙婶的脸,霎时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红白交错,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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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兰芝也愣住了,她光顾着听奉承,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南雁乘胜追击:“孙婶家要是真困难到这份上,要不……我晚上跟爸说说,让矿上工会派人来了解了解情况?听说困难职工家庭,能申请补助,发棉衣棉裤呢。”


    “困难职工”四个字一出,孙婶猛地一哆嗦。


    她最爱面子,哪敢让工会知道她四处占便宜?


    手僵在半空,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那张巧嘴此刻像被缝上了,只剩下难堪的沉默和无处遁形的狼狈。


    包兰芝此刻才彻底回过味来,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着心疼,直冲脑门。


    她一把将布料从孙婶僵直的手指间抽回来,动作又快又狠,带着泄愤的力道。


    “他孙婶!我忽然想起来,这布尺寸差点意思,得搭点别的料子才够,就不麻烦你了!你家小子穿工装裤好,耐磨,禁脏!”


    说完,几乎是抢一般,转身就把布料死死摁进炕头那只旧木箱最底层,“哐当”一声合上箱盖,落锁!


    仿佛慢一秒,那布料就会长翅膀飞走。


    孙婶站在原地,脸上青红皂白,干瘪地笑了两声,嗓音发涩:“那……那啥……家里灶上还坐着水,我得赶紧回去看看,别烧干了锅……”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是贴着门边,仓皇地溜了出去,连句像样的客套话都忘了编。


    南雁看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外,指尖轻轻捻着粗糙的衣角。


    “哼!”包兰芝的冷哼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未消的余怒和后怕,“真拿我当冤大头了!几句好听话就想糊弄走我的灯芯绒?做她娘的春秋大梦!”


    南雁不用回头,也能描摹出包兰芝此刻的神情——眉头拧成死疙瘩,嘴角下撇,心里又气又悔,像吞了只苍蝇,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偏生拉不下脸承认自己方才的蠢相。


    “还杵着当门神?”包兰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硬邦邦的,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烦躁,“滚回屋写你的作业去!一点眼力见没有!”


    南雁缓缓转过身。


    母女俩的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


    包兰芝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恼怒、不甘、窘迫,还有一丝被女儿看穿并阻止了愚蠢行为的别扭。


    南雁太熟悉这眼神了。


    上辈子,每次包兰芝被外人糊弄吃亏后,都会用这种眼神剜她,仿佛是她带来了晦气,想寻个由头骂几句撒气,却又心虚地找不到立脚点。


    果然,包兰芝嘴唇动了动,那句“要你多事”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被她强行咽了回去。


    她猛地想起,若不是南雁刚才那几句刀片子似的话,这会儿,她恐怕还在和孙婶虚与委蛇,宝贝布料早就易主,等夜深人静,她怕是得捶着胸口后悔到天明。


    那点迁怒的火苗,被这迟来的清醒浇灭,只剩下满心窝囊和无处发泄的憋屈。


    她最终只能像驱赶苍蝇般,用力挥挥手,把南雁往屋里赶:“磨蹭啥?点灯熬油的,不要钱啊?!”


    南雁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完美掩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冰冷笑意。


    这才哪儿到哪儿。


    不过是牛刀小试。


    她转身走进里屋。


    那张兼做书桌的三屉桌,桌面被缝纫机头压出一道深痕。


    桌上散落着半块橡皮,一截短得可怜的铅笔头,还有一本边角卷曲的算术本。


    南雁坐下时,膝盖不慎撞到桌腿,发出沉闷一响。她浑不在意,只小心翼翼地将那截铅笔头捏在指尖。


    这是南天贵用剩的,笔芯断过,她用小刀反复削切,才勉强能握住书写。


    刚翻开算术本,窗外就传来包兰芝的大嗓门,指桑骂槐,清晰得如同在她耳边咆哮:“养你们这些光吃不下蛋的废物有啥用!一天天费粮食!连个蛋星子都见不着!趁早宰了吃肉清净!”


    南雁不用看也知道,包兰芝定然又叉着腰,站在鸡窝前,把对孙婶的怒气,尽数倾泻在那两只懵懂的老母鸡身上。


    上辈子,每次在外头受了气,包兰芝都是这般作态。


    不敢对外人发作,就只能关起门来,对着更弱小的家畜,或者她们这几个“赔钱货”的女儿,发泄她那无能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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