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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阪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阮棠在前面走得飞快,迎元在后面咬得死紧。


    一前一后的影子在月下拉得冗长,想必月亮天亮下值回家都要跟太阳哥嘀咕,嘿,你说的龟兔赛跑的那俩癫公俺老月也是见过啦。


    “……够了!”


    阮棠实在是受够这种被人追着跑的日子了。


    他回过头,指着迎元的鼻子,把二人隔开了一臂的距离。


    “药仙君已经死了。”他说,“你比谁都清楚。”


    “我没有跟着你。”青年撇开他的手,“我去找长盈。”


    阮棠面无表情指着面前的东城门三个大字。


    “我先散个步再去找。”他倔强。


    “请。”阮棠给他让开了路。


    迎元嘴硬地往前走,一双眼挂在他身上下横扫,一步三回头地走。阮棠抱着胸打着哈欠等他走,结果才走出三步远,看他原路返回地倒退回来。


    阮棠:“……”


    “小兄弟,”他顿了顿,说,“听长盈说,你学医。”


    “学医救不了云姥城,我现在不学了。”


    “可我好像有点犯病了。”


    “你哪一天不犯病?”


    “……”他深吸一口气,“麻烦帮我叫一下长盈,她住东海客栈三楼。”


    “啊?”


    青年没有再说话,他的脸从隐晦的月色中慢慢抬起,双眼泛着血红的颜色,身体剧烈颤抖,背脊像是山崩一样轰然崩塌,猛地弓起背脊剧烈咳嗽起来。


    一根指节长的根茎从他口中落出,上面还黏附着几瓣花,被血浸润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阮棠脸色一变。


    地脉症,一种由地脉淤积引发的不治之症。


    当地脉中的瘴气淤积到一定程度,进入修仙者的气脉,形如地脉筋络的硬质便发于金丹,随着病程发展开枝散叶,扎入骨髓,攀附于患者的五脏六腑,最终从七窍生出,地脉花开,也意味着此人的性命走至终程。


    阮棠捡起他吐出的花枝,花骨朵将开未开,已是终末。


    ……怎会如此?!


    迎元体质很特殊,对地脉中的瘴气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抗性。他的地脉症是众弟子中最轻、也是最稳定的,别人的绝症对他来说跟感冒一样,甚至影响不到寿命。


    “没事吧?诶诶,清醒点。”他摇着迎元的肩膀,但青年却佝偻着背脊,呛咳让他说不出一句整话。


    在阮棠反应过来之前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是失去了意识。


    阮棠:“……”


    阮棠戳着他的脸:“你以为你往地上一躺我就会救你吗?”


    阮棠用力戳着他的脸:“哼,你也就这张脸好看一点。”


    阮棠非常非常用力地戳着他的脸:“但是我铁石心肠,莫说你,就算是西施貂蝉躺在我面前我都绝不会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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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棠把迎元拖回了原来的客栈。


    烦,烦得很。


    到底是谁把他喂的这么油光水滑的,怎么生着病小脸苍白吐着血,竟还有点儿弱柳扶风葬花美人的味道。


    哦,是他自己啊。


    更烦了。


    阮棠尽量将他经脉中游走的瘴气逼出。运气三周天,他的病痛稍稍好转,在床榻上睡下。


    他的身体中囤积了足以致死成千上百人的地脉瘴气、催发了大量的地脉枝,即便是药仙君,也只能延缓地脉症的发展。


    但不幸中的万幸,迎元的身体状况比他想象得更好些。似乎只要驱散瘴气,地脉枝的生长便能回退部分,症状也大大减轻,这在常人身上简直匪夷所思。


    五百年间,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幅破烂样子的?


    阮棠望着在梦中依然挣扎着翻滚的迎元,叹了口气。


    然而由于病痛的侵袭他没有睡得很沉,阮棠一不注意,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抄起床头他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银针就往自己身上扎。


    “住手!”


    阮棠大喝,一把夺过银针,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地脉症发展到后期是极其疼痛的,因为太过疼痛而选择自尽的患者也不在少数。


    那仿佛根茎一般的硬质会在患者的体内疯长,扎根血肉,吸取骨髓,无时无刻不有百虫啃噬之感,夜深人静之时尤为明显,定难安眠。


    阮棠沉默地看着他,刚才情急之下没有控制力道,他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疼。


    他的手心还有血,或许是他半夜病中咳出的,或许是这一掌下他嘴角流出的。


    又或许,是谁的心在滴血。


    迎元满头大汗粗重地喘气,下意识往怀中摸,却摸了个空,又开始剧烈地咳嗽。那是藏着自己断臂的地方。


    “师尊……不见了……”


    迎元显然被病痛折磨得神智不清,一头栽倒在他的肩上。


    湿热的呼吸,含糊的呓语,浑浊的瞳孔。他的身体行将就木,他的眼神空洞无助。


    跟数百年前他在冰天雪地里捡到的那个小孩儿一模一样,他不期待着被谁拯救,可那刻进灰暗瞳孔里的绝望又像是期待着谁能来轻轻摸一摸他的头,然后告诉他:


    没关系,你可以不用再流浪了,跟我回家吧。


    然而。


    “药仙君,”他轻轻叹着,“已经死了。”


    桌上的包裹散落着,那一只灵犀指环静静地躺着。金丝绕指,玛瑙缠丝,如天池碧波,如水镜浮景,却物是人非,美景不再。


    日头从窗边升起,地上拉长了窗格,明媚的天空将太多难以启齿的晦涩稀里糊涂地扫进了六个时辰之后。


    迎元仓皇地抬起头,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师尊。


    也不可能是他的师尊。


    “我——我刚刚——!”


    “我不计较了,”阮棠面无表情地起身,“算是我弄丢了你东西的歉礼,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分明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听到他说两不相欠的时候,迎元的心脏猛地一揪,就好像是从师尊口里说出来的一样。


    “……你要去哪儿?”


    “与你无关。”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拜我为师?”


    “迎元魔君,请你自重。”阮棠指着他的鼻子警告,“我不是你的师尊,别在我这儿发疯。”


    眼前的年轻脸庞在光影与记忆的交错中不断变幻,他越来越分不清谁是谁。


    可五百年间,他见了那么多人,却只在他身上嗅到过师尊的味道,那是一股镌刻在灵魂里的气味。


    迎元摇晃着支起身体来到桌前。阮棠眼角的余光瞥着他,趁他发疯之前把桌上的东西都塞进行囊,尤其是灵犀指环。


    ……等等等会儿!


    阮棠心虚地把指环塞进香囊的最里面,与他对视了片刻,青年却愣愣只是站在桌边。


    他很想看出些什么,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就是在单纯地发呆。


    迎元以前也爱时不时地发呆,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这时候阮棠就会凑近了,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他就会盯着他的指尖慢慢变成斗鸡眼,再被吓一跳捂着脸躲开。


    那时的少年站在院子里,红扑扑的脸颊是捂也捂不住,从耳朵一直烧到脖子根。躲闪着眼神斥责他冷不丁靠这么近。


    阮棠对此乐此不疲,迎元却连连推辞。直到有一天他再如法炮制戏弄他之时,却被一口咬住了指尖。细腻的唇舌扫过皮肤,于是那总是爬满少年脸颊的湿红从指尖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咳咳……扯远了,总之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在迎元发呆时靠近了。


    阮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莫不是疯病好转了?


    然而下一刻迎元突然蹿了过来。


    “你不许走嗷——!”


    ……还是想太多。阮棠一针扎在他头顶。


    “你也不许喜欢别人,尤其是金萧和杳春他们,他们马上要来——嗷嗷嗷!”


    少把师弟师妹跟你这个疯狗混为一谈。阮棠又给他一针,抽了抽嘴角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我警告你,你要是走了,我、我我——嗷!”


    第三针下去,他的眼皮明显重了,说话都迷迷糊糊,却还是强撑着睁大眼睛盯着他。阮棠收起针,背上行囊,准备要走,听他在身后用最后的力气呜哇呜哇地叫。


    “我要让长盈打着你的旗号到处拉屎——”


    好吵。阮棠原路返回,抄起桌上的糖盒,把里面的松子糖稀里哗啦全倒他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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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龙十八掌扇走迎元,可指环没找到,地脉问题也没解决,阮棠决定暂时留下。


    就算他不管迎元死活,但竹深是寨主,他多少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旁敲侧击帮到竹深,还顺便能找回自己的指环。


    这个决定有些冒险。因为立志此生淡泊名利闲云野鹤的他,被迎元这个万众瞩目的北极星盯上了。他在云姥城逗留多久,迎元就跟了他多久。那目光如炬,眼神炽热,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


    直到偶然间他听见迎元跟那盲女嘀咕。


    “长盈你看,他不走,绝对是想拜师于我却拉不下面子。”


    “可是看上去他像是在逃。”


    “呵,男人,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我见得多了。”


    “可是看上去像是师尊您被他吸引住了。”


    “胡说八道,爱上我是凡人的宿命,他肯定喜欢我,你看你看,”迎元吹了声口哨,“他看着我了,他向我走来了,他——”


    啪。


    阮棠给了他一个**斗。


    响亮的巴掌声让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发出一声倒抽冷气的赞叹。鬼迷日眼邪魅一笑的大魔君瞬间变得眼神清澈起来。


    “烦死了!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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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众甩巴掌竟然有奇效。


    在被连续跟踪在小半个月以后,迎元头一天不见了踪影。


    阮棠再三确认,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拿出藏了许久的灵犀戒,依靠感应搜寻另一枚的下落。


    然而正在此时,空中忽然飘来一枚浅金长羽,像是泡沫般一触即散。


    若是常人便以为这是哪根鸡鸟的毛,不见了就不见了。可作为药仙君原本附身的躯体便是羽人族,他在那个躯壳中生活数十年,一眼便认出这是羽人族后颈上的金翎,也是这一脉最具代表性的特征。


    但是五百年前被发了疯的迎元悉数剿灭的,也正是羽人族的聚集村寨。唯一幸存的就是自己附身的那具躯体,也早就投入地脉化为灰烬,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一枚指环被人递来,正是遗失已久的另一枚灵犀。


    他怔忪地接过,却冷不丁听到自己笑了。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哦。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是曾经的自己的声音。


    阮棠恶狠狠打了个寒颤。他猛地抬起头,人群川流,有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穿梭游走,犹如鬼魅般消失在匆匆行人的影中。


    ——是早已灭绝的羽人。


    ——是药仙君,是迎元他们的师尊。


    ——是死在地脉中的那具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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