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逆徒成了偏执疯狗》 第1章 第 1 章 冬月二十,雪重漫天山。 地龙的余震还未停止。地脉久积不散,如陈年浊血,一夕之间忽然暴涌。磐石失了根骨,溃烂成稠腻泥浆,坚实的地面顷刻间如腐肉溃烂,脚下寸土尽成陷阱,挥斥着难以名状的藤蔓形粘稠触须,倾吞着这地上所行所立的任何一个无辜生灵。 无月无光的天地之中,一行脚印破入苍茫晦涩。走得笔直、走得坚毅,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拦它的主人消失在这片虚无之中。 左臂的袖口空空落落,滴血簇簇,在雪中盛放。 他即将赴死。 “师尊——!!!” 背后的呼喊让他短暂地停歇,回过头,少女站在他踩过又很快被风霜掩盖的雪地里,鼻头双眸痛得要泛出血色。 “师尊,我不明白。” 这是他最小的弟子,也是唯一的女弟子。 “大师兄叛出师门,灭您族人,罪行滔天。天下不念师尊悬壶济世之恩,不问缘由便认定您与大师兄沆瀣一气,前来讨伐。老天都看不过去,叫地脉逆行,腐山烂石。” “如今两方交战深陷其中不得脱,元气大伤,岂不是作壁上观拍手叫绝的好时机?师尊何必插手这种麻烦事?” 男人看着她一步步泥泞地走到身前,倔强地没让眼里的泪流下。 “事到如今,”她的眸光闪动,“您还是爱着大师兄吗?” > 情字当头,一念痴嗔,再念入魔。 身陷情局的人如何能想到,他深爱着的人会站在尸横遍野的大地上,轻佻的剑下血流成河。 而那些零落成泥的血骨们,前不久还商量着要绣个「妙手回春医者仁心」的彩锦送给他。 那是他的族人。那是他的同胞。 那是年过耄耋的慈祥老人,那又或许是黄发垂髫的淳朴稚儿。 那是灵动少女的纤纤蔻丹,那又或许是少年郎被新枪磨出水泡的掌心。 他分辨不清。全都混在一起了,他无法辨认。 暗红的彩锦飘零在血水流淌的河里,鎏金刺绣黯淡无光,犹如那散落在地、再也无法焕发光泽的瞳孔。 他的徒弟眉眼染血,巧笑嫣然。 ——师尊。 迎元用剑拨了拨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 你看,他们笑得多开心。 ——师尊。 迎元又叹。 你莫要生气,世人皆赞你着手成春,什么病都要你医一医,多任性啊,我替你把他们都杀了出出气可好? ——师尊。 迎元拉起他发抖的手,露出往日般乖巧单纯的笑。 你恨我吗? 你恨我吧。 ——我爱你。 这句话,本是他今天找来迎元,要与他说的。他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疯魔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掌相印相贴,十指相扣,复又把玩起他无名指上金丝玛瑙的指环。 指环原是一对,他今天来,亦是要将另一枚送给少年的。 他走访世间百态,踏遍奇域洞天,将搜集来的奇珍异宝融入自己的心头骨间血,花了整整十年时间造出这一对指环。他将它们取名为灵犀。一旦戴上就再摘不得,象征着一生一次的情,一心一意的爱。 然而如今,指环像是耻辱柱般,狠狠钉穿他的脊梁骨。它越是美得奇巧天工,就显得越可笑,笑那呕心沥血又小心翼翼的爱,笑那比翼双飞灵犀相通的盼景,那么刺目。 ——师尊,您还是这么喜欢金器。 少年想取下指环,但他取不下,无人能取。男人想从他掌中抽回手,但他抽不回,少年不许。 抽不回,取不下,那就不要了。 他引刀,自断一臂。 血溅三尺,尽数落在了少年染血斑驳的脸颊上。少年露出了作恶至今为止的第一次慌神,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师尊的衣袖,却只摸到了一手飘零的血,渗进指缝中,止不住地飘散。 ——师尊!别走、别…… 他不想再听迎元的辩解。 他撇下一臂,撇下曾经的情,拂袖而去。 > 如今,他登入云姥山顶。 正如少女所述,卑鄙之徒前来落井下石,被疯狗般的迎元咬住了屁股,双双困在了这场地脉逆行的山崩地裂之中。他并不怜惜这狗咬狗的任何一方,但他知天命。眼下的地脉躁动不似寻常,并非雷声大雨点小。 ——这是场足以灭世的地劫。 事实上这场地劫本可避免,可迎元屠灭了同族镇守的村落,那座本该镇守地脉、护八方平安的村落。 芸芸众生,安居天地,命本不该绝于此。他是迎元的师尊,无论如何他都应当为此负责,罪不可赦。 “……” 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为眼前追来的少女掸去肩上厚厚的积雪。 他总共有四个徒弟,每个都不让人省心。 大弟子叛出师门,老二随性,老三古板,也只有眼前的小师妹是个贴心的聪明人。 也正是因为她聪明,他才没办法像忽悠别的弟子一样忽悠过去——想起被他支走的老二和哄着关在屋里的老三,他又有些愧疚起来,到头来这些残局也还是要靠小姑娘收拾。 “金萧,记着,”他念着赐给少女的字,“赴死不为他,更不为情。” “只因一切因我而起。” 他说罢抽回手,再也不停歇。 少女再也压抑不住,然而即便是声嘶力竭的哭泣也很快被风雪吞噬。他合上眼,仿佛这样就看不见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 此去一生了,成败后世论,我情与天绝,恩怨念斩断。 > > 这是被世人誉为药仙君的短暂一生。 相比于仙人齐天的寿命,他行医天下不过短短五十年的时间,便被卷入迎元魔君的叛乱中。恰逢紊乱的地脉带来了地劫,眼看着天地便要泯灭的一瞬,药仙君从高崖坠落,只身投入地脉深处。他轰碎金丹,驱尽毕生修为流入暴躁的地脉之中。 似梭箭,似句芒。 如万顷雨,如倒流海。 奇迹般的,地劫停止了。好似遵循了何人的命令,再次潜回了地下。 死亡的新生吞噬日月,冬月的风雪在一瞬间停止,海棠花袭满天地。 像是哭裂了天空的一个口子,无穷无尽的海棠雨落下,雀跃着舞动着亲吻着地脉的淤泥。轻盈的香气层层叠叠地溢满鼻尖,脚下再不见浓稠恶臭的淤泥,倒是海棠花的盛情难却让人难以迈步。 世人愣住了,随即而来的是偌大的欢呼与喜悦,在庆幸劫后余生,在感慨天地慈悲,在唏嘘药仙君的壮烈牺牲。 “他没有死。” 第一个感叹药仙君的人还没能说完话,就被一柄长剑刺穿了。 迎元魔君站在仙门的对面,海棠花盖满了他一头一脸,像是海棠里长出了个人。 血色接二连三地从海棠花从中弥漫开来,为娇嫩的花瓣更染上一抹新鲜的红。 “师尊不可能死!”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淹没在花海之中,当仙门想起战争还未结束之时之时,能应和他们号召的活人已经所剩无几。 他们节节败退,又不甘失手于无名小卒,便称这个失心疯的少年为魔君。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魔君在花海中不眠不休数日,凿开那些地脉淤积的裂口,只求自己的一句师尊得到回应。 然而,正如他当年没能给师尊一句解释。 他自然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花海已然凋零,涨潮的海水永远地带走了他的师尊,孤留他一人留在搁浅的崖壁上,神伤地握着残破的断肢。 “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背着行囊的少女从他身侧经过,“害死师尊的是谁,你不清楚吗?” “不,不……他不可能……他说过……” “他已心死,”金萧打断他无意义的呓语,举起剑,“你留着他的尸骨,也奢望不了他死而复生。” “心死……心死……” 他嚅嗫着嘴唇,重复着、咀嚼着小师妹的字句,像是生吞鱼刺般痛苦地卡在了喉头。 金萧望着他,笑了笑,蓦地收起剑。 雪白剑霜上映出的少年披头散发,落魄得仿佛一只被遗弃的野狗。 “你不杀我?” “改主意了,死可太便宜你了。”她悠悠然地回剑入鞘,“不知所求地活,清醒地疯,生死不如地痛苦着,才是最适合你的归途。” > > 纪元五百五十一年。 距离药仙君身殉地脉刚好过去了整整五百周年,有人在当年海棠花海的遗址处塑了个金碧辉煌的半身像,详细地写明了药仙君一生光辉事迹,惹得路过的修行者纷纷驻足,细细品鉴。 盲眼的孩子费劲地清扫着这尊金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周遭的来来往往。 “这位就是药仙君?魔君思之若狂念之若伤的那位药仙君?” “哎,可不,疯了不是一天两天咯,你听债主说的没,药仙君走后魔君就日日发癫夜夜发疯,五百年如一日啊!真不中了,兄弟,你瞧着道行高,说说药仙君莫不是给他下了什么**汤?” “……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个外乡人,追着邪祟路过此处。” 被他拉着的青年冷冷地应付了两句,转身穿过人群离开。盲童扔下洒扫的工作,猫着腰跟了上去。 她天盲,都靠听。哪知道前面的人突然停了脚,直愣愣地就撞了上去。一股好闻的花香绕了上来,她使劲嗅了嗅,像是海棠。 “什么事?” “就是……来者是客,”盲女嘿嘿一笑,将拂尘藏在身后,“公子要是第一次来云姥山,我来做知客,定让公子宾至如归。” 青年蹙了蹙眉,他本想拒绝,可盲女的面容眼熟,让他禁不住脑海里闪出了好些故人。一个恍惚之间指尖就被捉住了,温暖的触感带着些小心翼翼,没什么恶意,倒是让他不好意思再冷言相拒。 他望着孩子带着希冀的面庞,叹了口气。 “公子,冒昧哈,您叫什么呀?” “我……”他望着十里长廊的海棠林,久不见日的浅瞳险些被浓烈的热气灼伤。 “阮棠,叫我阮棠吧。” D*钻戒,一生只有一次(快打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阮棠睡了太久。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他身殉那时这里还是座荒山,双峰掩云霭,仞石开洞天。谁料百年之后山脚笼起了炊烟,麻辣鲜香地吹散了山间障眼法似的仙气。 盲眼小童倾情推荐的红油抄手风味上佳。阮棠都快忘记的人间滋味被这一晚红油抄手给勾了回来,他有些发怔地望着汤碗里倒映着的陌生面孔。 药仙君那时他依附在一具死去的躯壳中,如今才是化形原本的模样。青年的面庞清俊,浅眸淡薄,他自认算过得去,虽说诸多不适,但好在现下不至于被自己的徒儿认出,也方便行动。 他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餐食解决。周围的食客都在议论药仙君和迎元魔君的旧事,就算阮棠努力闭起耳朵,那一声声“药仙君祭礼”还是飘进了耳朵。 “药仙君祭礼……是什么?” “您不知道?”盲童放下那比她脸都大的汤碗,“我闻见您身上有股药味儿,恕我冒昧推断,您该是医者。” “诚然。”阮棠颔首。 “那我接下来说的您要好好听着了,”她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可是事关你们医修祖师爷、药仙君的重大事迹。” “这云姥城是俺……俺们伟大的药仙君座下第三徒竹深所建,”她打了个磕巴,揉了揉鼻子,“这位道师是恨透了那场大战,禁止与大战相关的任何人出入云姥城,尤其与魔君势不两立。” 阮棠头疼。他知道老三竹深是个倔驴,他身死那时跟金萧一块儿把他锁进了院子里,就是怕他犟脾气当场血溅三尺。 可是五百年了啊!村口秃头大爷单传十代说不定都不秃头了,他还跟个河豚似的在水里打扑腾呢? “但是,最近不一样,”盲童又把汤碗舔了舔,抬起头补充,“竹深道师要为药仙君祭礼,把当年师门手足和狗都请来了。” “……狗?” “迎元魔君。” 霎时阮棠头更疼了。 “药仙君走了之后就没人能牵他的狗绳,人人都道他爱成痴狂,可悲可叹……” “等等等——”阮棠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 倒反天罡,谁是受害者了?他一个罪魁祸首还可怜上了? 他当年步步为营,一朝背叛,为了屠村,甚至口蜜腹剑套取情报,连存不存基本的师徒情谊都难说,还遑论情爱? “公子不信啊?”盲童对此异常讶然,眨了眨眼。两对眼瞳微妙地在眼眶里转了一个弧度,嘿嘿一笑。 “那随我来瞧瞧?” > 这大概是个套。阮棠跟着她沿着碎花石路踏遍云姥城寨,观察着她的步伐,啧了啧嘴。 盲童很热情,她说,早晨路过的那座金像就是迎元魔君出资建的,可不是镀金,那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敲一敲都是银子哗啦啦的声响。 而这样的金像,沿着山寨铺了满满一路。 ——奢靡豪侈不可取,药仙君说不定已经不喜欢金器了。阮棠面无表情地评价。 盲童又带他去看戏班。为了给药仙君正名,现在的戏文都改编自他生平往事,称功颂德。据说每一折曲都经过迎元之手,足足费了十台戏班子才排出满意的戏。 ——劳民伤财,就为了个身外功名,他之前教的都白费。阮棠翻了个白眼,一折戏没听完就走了。 不过眼下他倒是有些困惑,迎元都是魔君了,怎么听上去还是能在江湖上逍遥? 盲童一听来活了,要带他去看迎元魔君的义诊现场。 “为了纪念药仙君生前乐善好施,魔君经常自剖金丹,公开义诊,分文不取。又师承药仙君,效果拔群,是以虽人称魔君,但在江湖上名声倒是不算太坏。” “伪善罢了,否则他日子哪有这么好过。”阮棠摇头,看着盲眼小童在前头一蹦一跳地走,“堂堂魔君,你却这么说他好话,你是何人?” “我……我嘛……” “迎元魔君座下行几啊,小姑娘。” 小童身子一歪,差点跌进旁边的湖里,被阮棠眼疾手快地搂住腰拖了回来。 他睡了五百年,有些昏头,否则在见到这盲童的第一眼便该认出她的步法是自己门下一脉相承。想来最开始见到她的熟悉感,可能部分也来自于此。 “嘿嘿……俺师尊只收了一个,但他毕竟是个人尽皆知的大疯子,我在路口蹲了好几天了,都没能等到个像公子您这样人美心善又功力高强的大好人呢!” 她显得有点讪讪,被阮棠弹了弹脑瓜子。真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笨,小心思藏了也跟没藏一样。 “说吧,这么想带我见迎元,打的什么算盘?” “俺师尊一直在找师祖,找不到呢就间歇性发疯,一疯起来就一边吐血一边给人治病。”她摊开手,“俺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死了。” “苦肉计,他又没死。” “诶呀,阮公子,您不是追着邪祟来了此处?说不定师尊的毛病是被邪祟附了身,为了找个指环连续布诊三天了,您就去瞧一眼如何?” “指环?” “药仙君的指环,本来在断臂上被师尊一直保存着,可近些日子丢了。”她比划,“镶着金丝,做得可好看了!” ……灵犀。 阮棠眼前一黑,他正是为了回收灵犀而来。之所以称之为邪祟,是因为当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在指环中偷偷藏了些羞死人海誓山盟的情话。虽说理应没人能破解,但就怕万一—— 速速毁了!要赶在迎元找到之前速速毁了! 阮棠没功夫陪她再闹,拒绝了邀请便要转头就走,却冷不丁听见旁边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长盈。” “诶。”盲女循声抬起头。 阮棠怔了怔,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冰酪香气似乎从鼻尖淌过。 ——蝉鸣长嬴天,星月满盈途。若是将来在夏天收徒,就叫长盈如何? 那时迎元还冻了些西瓜,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正一掌劈下去,咔嚓脆甜的声音在枯燥的蝉鸣中爆开。递到唇边的时候,迎元望向他眉眼弯弯,盛着夏夜的满天星河。 他早已记不得少年嘴唇开合间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唇角的酒窝甜过了瓜果,那味甜游过了岁月,让如今久眠而孤寂的舌尖流连忘返。 这么久之前的无心之谈……他竟还记得? “师尊!义诊结束——唔。” 青年穿过桥上来往的人潮,向奔奔跳跳的盲女走来,蹲下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 “少说两句,嗓门那么大,怕你师尊少挨几个白眼?” 记忆中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眉眼漠然,神色倦怠,疲惫得透不出一点儿昔日的光。他穿着他从未为他买过的墨衣,重新站起身时,那宽阔的身形投下令人陌生的浓重阴影,将阮棠笼罩其中。 “你又在找人救我?”迎元将视线从盲女身上移开,“说了我没事,而且也没人能——” 他抬起头,看见了青年的背影。 “您就是在逞强,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碰上个好人呢。”盲童在旁边嘀嘀咕咕,“俺刚刚还碰见一个很不一般的人——诶!师尊!” 小姑娘茫然地伸着脖子,话都没说完就感觉身旁一阵阵劲风,再回过神,连她那疯师尊都不见了踪影。 > 阮棠在前面走,迎元在后面追。 他跑,他追,他插翅难飞——啊呸。阮棠晃晃脑袋,把刚刚看的地摊话本子甩出脑壳。 他上辈子够轰轰烈烈了,这辈子就想活得清净点,为了不再被牵扯进什么生死情爱,他可以不跟迎元算旧账,却想不到迎元非要来缠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没错啊,又不是药仙君那张脸,迎元在追个什么劲儿。那破狗鼻子别这么灵吧,连照面都没打上,就能硬生生追三条街,跟糯米条头糕一样黏牙黏得上下八百辈子都不肯分开。 烦死了。 他又不理亏,怎么弄得跟做贼心虚一样,要追也得是他追着迎元打才对吧。 耐心耗尽,阮棠心一横直接停了脚步。下一刻,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肩。 “师——” 迎元剩下的字卡在了嗓子眼,死在了二人交错的目光之中。 那是一张与记忆里师尊八竿子打不着的脸,眉疏目浅,姿容旖丽,姣好的眉目却戴一副生硬冰冷的面孔——是他记忆里师尊从未曾对他展露过的厌烦。 失魂落魄的手僵硬地抬在半空,被清丽的年轻人冷地扫到一旁。 “别碰我。” 冷当当的三个字撞在迎元耳旁,如鸣雷如振鼓,他头晕眼花,心悸难抑。 摇摆的衣袂在视线中恍惚地折叠,与记忆中的那人几乎重叠。 太像了,太像了…… 他摊开手掌,一遍遍描摹着被扇开而残留的红痕轮廓,好像能从这不规则的痕迹中触及到方寸残存在记忆中的温存。 直到蓦然的水滴冷不丁地濡湿掌纹,让红痕与寻常皮肤的交界线变得晦涩不明。 没有下雨。 他仰头望着一览无余的晴空。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流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兜兜转转,阮棠没想到,过了几日还是坐在了戏台下。 不是为了听戏,是为了灵犀。 指环一式两副,一副与他的断臂一同遗落人间,另一副没送出去,随他沉入地脉,亦随他复现于世。两枚指环之间灵力相通,遥相呼应,他便在这戏台下发现了些许细微的踪迹。 ——然后迎来了此生至今为止最难熬的半个时辰。 长盈没乱说,迎元绝对写过戏词。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三个师弟师妹是几月初几拜入师门,每日早课做些什么,谁爱赖床谁爱早退,谁又背着师尊偷摸下了几次山。 台上唱的咿呀婉转,台下被逗得捧腹大笑。迟来的深情比狗贱,当事人却只觉得嘲弄,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似乎台下也有人与他抱有同感。一声冷哼不轻不重地在戏子唱曲的间歇响起,很快被锣鼓声盖过,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阮棠抬头,见自己座下第三徒、如今云姥山寨的寨主竹深黑着脸,不等戏曲落幕便从旁侧悄然离开。 路过身侧时,他怀中仅剩的那枚灵犀戒轻颤起来,是感应到了同宗同源的另一半。 ……? 阮棠隐了气息,小心跟上。 > “阿嚏——!” 迎元趴在窗边,恹恹地打了个喷嚏。 感觉好像被人骂了,但不重要,只要不是师尊骂的,剩下都打发去太行山排队好了。 街边人声鼎沸,川流不息的车马在城中来来回回,他却始终没能找到之前从指尖划过的衣袂。 明明样貌完全不像,却为何总能从这人身上嗅出一股师尊的味道?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脑瓜开个瓢喂猪算了。” 迎元抬起头,他那饱经风霜的寨主三师弟踏入了屋门,面上余愠未消。 长盈搅着手指头在门口磨蹭,想留个耳朵下来。 “都让你别信了,”迎元撇撇嘴,“怎么还是重启城郊的炼丹室,他给你什么神仙秘方了?” “炼丹室?” “你不知道?又夫妻吵架了?”迎元抬眼,“赵姚氏最近都带人在那。” “……这件事你先别管。”竹深掐住了他的话头,“我来只为问你,云姥城的地脉梳理得如何了?” 地脉,顾名思义,是由埋藏在地下的灵气织成的网络,乃是修仙者运气化功之根基。 然而随着天地运作、万物生息,或是有心人故意污染,瘴气污秽便会不断凝结在地脉网之上。轻微的瘴气会让人头昏脑找,甚至致病,而当地脉的瘴气淤积到一定程度,便会引发地劫,足以致使万物枯骨,小则毁灭城池,大则灭世。 而药仙君之所以能称为药仙君,便是因为他是地脉乱象唯一的解。 五百年前药仙君用身体化解了灭世之灾,可经历了数百年的雨雪风霜,它又卷土重来,而首当其冲的爆发点就在云姥城。 作为药仙君的亲传弟子,竹深对此更加敏感。可惜清理地脉淤积并不在师尊的授课之列,除了求助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大师兄,他别无他法。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这个不合格的大师兄,被寄予厚望的人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桌上的茶盏。 “没救了,埋了吧。” 竹深想把他直接埋了。 “别急啊,你信我,”他说,“你来跟我一起施法,把真师尊摇来。” 竹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大约是觉得对牛弹琴,只叹了口气。 “这里的地脉淤积严重到邪门,我前些日子丢了一只指环,落到土中就消失了,仿佛脚下的是活物。” 竹深本是要走,听到他说指环,忍不住折过身问他,“你说的那个指环不会是……” 迎元坦然地从怀中掏东西,“对,就是套在师尊手上的……” “别!你别!”竹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子,“我就多余问你。” 迎元莫名其妙地看着气急败坏地匆匆离开,临走前冷不丁给门口的长盈抓了把糖。 “……我怎么他了?”迎元还捧着怀里那匣子,“长盈,你过来。” “我不!我走了!”长盈抱着糖踉跄着往外逃,跟被催了命似的。 > 阮棠坐在隔壁厢房,瞧着水镜术里映射的境况,越瞧头越疼。 迎元能处理个鸡毛地脉问题,他小时候差点都被地脉瘴气弄死,准是又在胡诌骗那老实犟狗师弟。 他没想到追个指环能牵扯出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好了,听者有份,他总不能放着地脉瘴气不管,指环只能搁一搁了。 他想着,分出一抹神识沿着墙壁往地下探了探,蓦地,在原地愣了片刻。 云姥城寨附近的地脉凭空消失了,像是一张网上被人刻意抠去一块,而边界处的地脉走势也不容乐观,大致推测来看,淤积似乎已在城郊附近初见成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地脉,想偷偷都修没办法。 ……难办了。 阮棠讪讪地抽回手。 死前发生的一切早已令他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改头换面,直接出手处理怕是不仅要让他闲云野鹤的志趣泡了汤,还势必在自己的忌日里上演一出惊世骇俗的诈尸。 还是隐藏身份,再观望看看。 阮棠打定主意,准备关了水镜起身,却冷不丁瞥见水镜倒影中的迎元打开了那个被旁人连连嫌弃的匣子。 ……不是?等会儿? 他呆坐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是了……他早该想到的。长盈一个小姑娘就算了,竹深那可是当年能徒手掏粪坑的勇士,什么东西能让如此硬汉面露难色坚辞不受—— 一截断臂。 恶寒爬满背脊,尚存的左臂随着他抚摸的动作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如果收藏尸体是如今的风尚潮流,那他一定会得风湿病。 ……等等。正唾弃魔尊邪恶品味的阮棠忽然回味起了先前的对话。 这不会是他五百年前砍下的那条吧? > 迎元将那个匣子擦干净,郑重打开。 一截断臂静静置于其中,经年累月,即使有仙法保存也枯萎得不像样。皮肉苟延残喘地萎缩在一起,显出难看的青紫颜色,深褐色的尸斑布满整只断臂,有些地方严重得甚至开始溃烂流脓。 然而迎元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溃烂的皮肤擦干净,然后端起断臂捧在怀中,轻手轻脚地为它剪起了指甲,而后将白天义诊收集来的指环往手指上套。 然而在他搓鸡皮疙瘩的时候,迎元已经试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戒指。 自然没有合适的,就算是路边揪的铁丝,也不会考虑到一截萎缩的尸体有戴戒指的需求。 他将断臂放在脸侧,与它十指相扣,轻轻地吻着那掌纹晦暗的掌心。 他从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可惜师尊总是在他伸手抓住之前,收回赏赐在头顶的温柔。 他不觉得师尊离开了,只要这只手还在,师尊回来也能找到他的。 迎元嗅着那枯萎皮肤上黯淡的气息,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想,他的师尊回来一定会被他吓一跳。 生前师尊这么不爱碰他,收徒想必也是不情不愿的。哪能想到自己竟然悄悄地收藏他的身体五百年之久。 毕竟他们一开始就是这么约好的。 师尊答应带他回家,于是他为他套上指环,十指相扣地走入山门。 当时是套在,套在,小指上的。 迎元张开嘴,在尸体的小指上咬出一个环状的印记,代替那枚丢失的指环。 师尊不爱他。 没关系。 他爱师尊就可以了。 他可以把师尊的身体一点点收集起来。 他们谁都不会离开谁的。 哈哈。 —— 啪。 无声的笑被一个清脆的巴掌打断了。 迎元愣愣地看着从屋顶翻下来的不速之客,后者并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客套话,反手又是一巴掌把那截断臂扫出窗台。 “你——” “脏。” “……”区区一个字让一条发病的疯狗缓缓睁大了眼睛,显出些许清澈的愚蠢来。 他们相对无言片刻,迎元看着他眨眨眼,似乎是想努力辨认什么一样。 阮棠白了他一眼,撇开视线。 他这辈子最聪明的选择就是没用原来的样貌,否则今天这一巴掌必被他拿过去舔两口。 “诶。” 被白了一眼的青年没来得及恼,猛地一拍脑袋,忘记了运功便直接跳下了窗去找那截断肢。 要知道云姥城在山上,任何一扇窗望下去,可能如履平地,亦可能万丈深渊。 他们这里……阮棠望了望,少说八层。 咣当——楼下结结实实传来实物落地的重响。阮棠赶紧跟着御剑翻下。 莫误会,不是心疼。迎元皮糙肉厚又是修道,八百层都摔不坏,但会摔疼,一疼就日天日地出口成章。他怕大半夜扰民被骂。 “我口口口的,口他口口——” 一个巴掌下去,总算又安静了。 迎元睁着那双无辜微垂的眼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来来回回几次,被阮棠点着鼻尖警告。 “吵。” “……可是,”他指着他背后,委屈巴巴,“那真的很怪啊。” 阮棠愣了愣,才意识到身后的窸窣动静。 泥土正在狂欢。 以那只断臂的落点为圆心,方圆三步之内的泥土像是一团团醒发的土面团,自顾自地舞动柔软的身躯,忽而揉叠成团、挤出褐色的腻子,忽而舒展交错的皮褶,蠕动扭曲着翻涌。 迎元蹲在那块淤泥边缘试图用短刃将断臂挑出来,那柄短刃刀柄鲜红,与他身上的佩剑似乎是成套的。 可惜最终事与愿违,两根透明触肢伸出,包裹着那柄短刃、连带着处于中心的断臂都在这一场狂欢中被逐渐吞没至地底。 直至吞噬殆尽,那块发狂的土地也恢复了原状,仿佛一粒尘埃的位置都没有变换过。 沉默的夜沉默的对视,在阮棠再一次撇开视线之前,迎元忽然开口。 “……我的指环也是这么消失的。” 阮棠在心里蛐蛐,指环是你的吗张口就来。 “你得赔我。”他又说。 “我不赔,你要杀了我?”阮棠挑眉。 “你实在是太像我师尊了,”他撇撇嘴,“我不想动你。” “切。” 迎元似乎是很苦恼,他认真地沉思。 阮棠熟视无睹绕过他就走,见了刚刚的景象,他确信云姥城的地脉淤积严重远超想象,不能再在这儿浪费时间,得想想对策。 “那你拜我为师吧。” ……但俗话又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走到院子门口的阮棠特地折身回来,又甩他个**斗。 “倒反天罡!滚!” 迎元眨巴眨巴眼看着那个气冲冲消失的背影,茫然地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 ……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阮棠在前面走得飞快,迎元在后面咬得死紧。 一前一后的影子在月下拉得冗长,想必月亮天亮下值回家都要跟太阳哥嘀咕,嘿,你说的龟兔赛跑的那俩癫公俺老月也是见过啦。 “……够了!” 阮棠实在是受够这种被人追着跑的日子了。 他回过头,指着迎元的鼻子,把二人隔开了一臂的距离。 “药仙君已经死了。”他说,“你比谁都清楚。” “我没有跟着你。”青年撇开他的手,“我去找长盈。” 阮棠面无表情指着面前的东城门三个大字。 “我先散个步再去找。”他倔强。 “请。”阮棠给他让开了路。 迎元嘴硬地往前走,一双眼挂在他身上下横扫,一步三回头地走。阮棠抱着胸打着哈欠等他走,结果才走出三步远,看他原路返回地倒退回来。 阮棠:“……” “小兄弟,”他顿了顿,说,“听长盈说,你学医。” “学医救不了云姥城,我现在不学了。” “可我好像有点犯病了。” “你哪一天不犯病?” “……”他深吸一口气,“麻烦帮我叫一下长盈,她住东海客栈三楼。” “啊?” 青年没有再说话,他的脸从隐晦的月色中慢慢抬起,双眼泛着血红的颜色,身体剧烈颤抖,背脊像是山崩一样轰然崩塌,猛地弓起背脊剧烈咳嗽起来。 一根指节长的根茎从他口中落出,上面还黏附着几瓣花,被血浸润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阮棠脸色一变。 地脉症,一种由地脉淤积引发的不治之症。 当地脉中的瘴气淤积到一定程度,进入修仙者的气脉,形如地脉筋络的硬质便发于金丹,随着病程发展开枝散叶,扎入骨髓,攀附于患者的五脏六腑,最终从七窍生出,地脉花开,也意味着此人的性命走至终程。 阮棠捡起他吐出的花枝,花骨朵将开未开,已是终末。 ……怎会如此?! 迎元体质很特殊,对地脉中的瘴气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抗性。他的地脉症是众弟子中最轻、也是最稳定的,别人的绝症对他来说跟感冒一样,甚至影响不到寿命。 “没事吧?诶诶,清醒点。”他摇着迎元的肩膀,但青年却佝偻着背脊,呛咳让他说不出一句整话。 在阮棠反应过来之前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是失去了意识。 阮棠:“……” 阮棠戳着他的脸:“你以为你往地上一躺我就会救你吗?” 阮棠用力戳着他的脸:“哼,你也就这张脸好看一点。” 阮棠非常非常用力地戳着他的脸:“但是我铁石心肠,莫说你,就算是西施貂蝉躺在我面前我都绝不会心动!” > 阮棠把迎元拖回了原来的客栈。 烦,烦得很。 到底是谁把他喂的这么油光水滑的,怎么生着病小脸苍白吐着血,竟还有点儿弱柳扶风葬花美人的味道。 哦,是他自己啊。 更烦了。 阮棠尽量将他经脉中游走的瘴气逼出。运气三周天,他的病痛稍稍好转,在床榻上睡下。 他的身体中囤积了足以致死成千上百人的地脉瘴气、催发了大量的地脉枝,即便是药仙君,也只能延缓地脉症的发展。 但不幸中的万幸,迎元的身体状况比他想象得更好些。似乎只要驱散瘴气,地脉枝的生长便能回退部分,症状也大大减轻,这在常人身上简直匪夷所思。 五百年间,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幅破烂样子的? 阮棠望着在梦中依然挣扎着翻滚的迎元,叹了口气。 然而由于病痛的侵袭他没有睡得很沉,阮棠一不注意,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抄起床头他还没来得及收起的银针就往自己身上扎。 “住手!” 阮棠大喝,一把夺过银针,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地脉症发展到后期是极其疼痛的,因为太过疼痛而选择自尽的患者也不在少数。 那仿佛根茎一般的硬质会在患者的体内疯长,扎根血肉,吸取骨髓,无时无刻不有百虫啃噬之感,夜深人静之时尤为明显,定难安眠。 阮棠沉默地看着他,刚才情急之下没有控制力道,他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疼。 他的手心还有血,或许是他半夜病中咳出的,或许是这一掌下他嘴角流出的。 又或许,是谁的心在滴血。 迎元满头大汗粗重地喘气,下意识往怀中摸,却摸了个空,又开始剧烈地咳嗽。那是藏着自己断臂的地方。 “师尊……不见了……” 迎元显然被病痛折磨得神智不清,一头栽倒在他的肩上。 湿热的呼吸,含糊的呓语,浑浊的瞳孔。他的身体行将就木,他的眼神空洞无助。 跟数百年前他在冰天雪地里捡到的那个小孩儿一模一样,他不期待着被谁拯救,可那刻进灰暗瞳孔里的绝望又像是期待着谁能来轻轻摸一摸他的头,然后告诉他: 没关系,你可以不用再流浪了,跟我回家吧。 然而。 “药仙君,”他轻轻叹着,“已经死了。” 桌上的包裹散落着,那一只灵犀指环静静地躺着。金丝绕指,玛瑙缠丝,如天池碧波,如水镜浮景,却物是人非,美景不再。 日头从窗边升起,地上拉长了窗格,明媚的天空将太多难以启齿的晦涩稀里糊涂地扫进了六个时辰之后。 迎元仓皇地抬起头,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师尊。 也不可能是他的师尊。 “我——我刚刚——!” “我不计较了,”阮棠面无表情地起身,“算是我弄丢了你东西的歉礼,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分明是完全陌生的面孔,听到他说两不相欠的时候,迎元的心脏猛地一揪,就好像是从师尊口里说出来的一样。 “……你要去哪儿?” “与你无关。”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拜我为师?” “迎元魔君,请你自重。”阮棠指着他的鼻子警告,“我不是你的师尊,别在我这儿发疯。” 眼前的年轻脸庞在光影与记忆的交错中不断变幻,他越来越分不清谁是谁。 可五百年间,他见了那么多人,却只在他身上嗅到过师尊的味道,那是一股镌刻在灵魂里的气味。 迎元摇晃着支起身体来到桌前。阮棠眼角的余光瞥着他,趁他发疯之前把桌上的东西都塞进行囊,尤其是灵犀指环。 ……等等等会儿! 阮棠心虚地把指环塞进香囊的最里面,与他对视了片刻,青年却愣愣只是站在桌边。 他很想看出些什么,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对方就是在单纯地发呆。 迎元以前也爱时不时地发呆,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看。这时候阮棠就会凑近了,往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他就会盯着他的指尖慢慢变成斗鸡眼,再被吓一跳捂着脸躲开。 那时的少年站在院子里,红扑扑的脸颊是捂也捂不住,从耳朵一直烧到脖子根。躲闪着眼神斥责他冷不丁靠这么近。 阮棠对此乐此不疲,迎元却连连推辞。直到有一天他再如法炮制戏弄他之时,却被一口咬住了指尖。细腻的唇舌扫过皮肤,于是那总是爬满少年脸颊的湿红从指尖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咳咳……扯远了,总之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在迎元发呆时靠近了。 阮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莫不是疯病好转了? 然而下一刻迎元突然蹿了过来。 “你不许走嗷——!” ……还是想太多。阮棠一针扎在他头顶。 “你也不许喜欢别人,尤其是金萧和杳春他们,他们马上要来——嗷嗷嗷!” 少把师弟师妹跟你这个疯狗混为一谈。阮棠又给他一针,抽了抽嘴角压下翻白眼的冲动。 “我警告你,你要是走了,我、我我——嗷!” 第三针下去,他的眼皮明显重了,说话都迷迷糊糊,却还是强撑着睁大眼睛盯着他。阮棠收起针,背上行囊,准备要走,听他在身后用最后的力气呜哇呜哇地叫。 “我要让长盈打着你的旗号到处拉屎——” 好吵。阮棠原路返回,抄起桌上的糖盒,把里面的松子糖稀里哗啦全倒他嘴里。 > > 降龙十八掌扇走迎元,可指环没找到,地脉问题也没解决,阮棠决定暂时留下。 就算他不管迎元死活,但竹深是寨主,他多少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旁敲侧击帮到竹深,还顺便能找回自己的指环。 这个决定有些冒险。因为立志此生淡泊名利闲云野鹤的他,被迎元这个万众瞩目的北极星盯上了。他在云姥城逗留多久,迎元就跟了他多久。那目光如炬,眼神炽热,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 直到偶然间他听见迎元跟那盲女嘀咕。 “长盈你看,他不走,绝对是想拜师于我却拉不下面子。” “可是看上去他像是在逃。” “呵,男人,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我见得多了。” “可是看上去像是师尊您被他吸引住了。” “胡说八道,爱上我是凡人的宿命,他肯定喜欢我,你看你看,”迎元吹了声口哨,“他看着我了,他向我走来了,他——” 啪。 阮棠给了他一个**斗。 响亮的巴掌声让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发出一声倒抽冷气的赞叹。鬼迷日眼邪魅一笑的大魔君瞬间变得眼神清澈起来。 “烦死了!滚!” > 当众甩巴掌竟然有奇效。 在被连续跟踪在小半个月以后,迎元头一天不见了踪影。 阮棠再三确认,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拿出藏了许久的灵犀戒,依靠感应搜寻另一枚的下落。 然而正在此时,空中忽然飘来一枚浅金长羽,像是泡沫般一触即散。 若是常人便以为这是哪根鸡鸟的毛,不见了就不见了。可作为药仙君原本附身的躯体便是羽人族,他在那个躯壳中生活数十年,一眼便认出这是羽人族后颈上的金翎,也是这一脉最具代表性的特征。 但是五百年前被发了疯的迎元悉数剿灭的,也正是羽人族的聚集村寨。唯一幸存的就是自己附身的那具躯体,也早就投入地脉化为灰烬,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一枚指环被人递来,正是遗失已久的另一枚灵犀。 他怔忪地接过,却冷不丁听到自己笑了。 “你在找的,是这个吗?” ……哦。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是曾经的自己的声音。 阮棠恶狠狠打了个寒颤。他猛地抬起头,人群川流,有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穿梭游走,犹如鬼魅般消失在匆匆行人的影中。 ——是早已灭绝的羽人。 ——是药仙君,是迎元他们的师尊。 ——是死在地脉中的那具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