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阮棠没想到,过了几日还是坐在了戏台下。
不是为了听戏,是为了灵犀。
指环一式两副,一副与他的断臂一同遗落人间,另一副没送出去,随他沉入地脉,亦随他复现于世。两枚指环之间灵力相通,遥相呼应,他便在这戏台下发现了些许细微的踪迹。
——然后迎来了此生至今为止最难熬的半个时辰。
长盈没乱说,迎元绝对写过戏词。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三个师弟师妹是几月初几拜入师门,每日早课做些什么,谁爱赖床谁爱早退,谁又背着师尊偷摸下了几次山。
台上唱的咿呀婉转,台下被逗得捧腹大笑。迟来的深情比狗贱,当事人却只觉得嘲弄,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似乎台下也有人与他抱有同感。一声冷哼不轻不重地在戏子唱曲的间歇响起,很快被锣鼓声盖过,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阮棠抬头,见自己座下第三徒、如今云姥山寨的寨主竹深黑着脸,不等戏曲落幕便从旁侧悄然离开。
路过身侧时,他怀中仅剩的那枚灵犀戒轻颤起来,是感应到了同宗同源的另一半。
……?
阮棠隐了气息,小心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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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迎元趴在窗边,恹恹地打了个喷嚏。
感觉好像被人骂了,但不重要,只要不是师尊骂的,剩下都打发去太行山排队好了。
街边人声鼎沸,川流不息的车马在城中来来回回,他却始终没能找到之前从指尖划过的衣袂。
明明样貌完全不像,却为何总能从这人身上嗅出一股师尊的味道?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脑瓜开个瓢喂猪算了。”
迎元抬起头,他那饱经风霜的寨主三师弟踏入了屋门,面上余愠未消。
长盈搅着手指头在门口磨蹭,想留个耳朵下来。
“都让你别信了,”迎元撇撇嘴,“怎么还是重启城郊的炼丹室,他给你什么神仙秘方了?”
“炼丹室?”
“你不知道?又夫妻吵架了?”迎元抬眼,“赵姚氏最近都带人在那。”
“……这件事你先别管。”竹深掐住了他的话头,“我来只为问你,云姥城的地脉梳理得如何了?”
地脉,顾名思义,是由埋藏在地下的灵气织成的网络,乃是修仙者运气化功之根基。
然而随着天地运作、万物生息,或是有心人故意污染,瘴气污秽便会不断凝结在地脉网之上。轻微的瘴气会让人头昏脑找,甚至致病,而当地脉的瘴气淤积到一定程度,便会引发地劫,足以致使万物枯骨,小则毁灭城池,大则灭世。
而药仙君之所以能称为药仙君,便是因为他是地脉乱象唯一的解。
五百年前药仙君用身体化解了灭世之灾,可经历了数百年的雨雪风霜,它又卷土重来,而首当其冲的爆发点就在云姥城。
作为药仙君的亲传弟子,竹深对此更加敏感。可惜清理地脉淤积并不在师尊的授课之列,除了求助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大师兄,他别无他法。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这个不合格的大师兄,被寄予厚望的人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桌上的茶盏。
“没救了,埋了吧。”
竹深想把他直接埋了。
“别急啊,你信我,”他说,“你来跟我一起施法,把真师尊摇来。”
竹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大约是觉得对牛弹琴,只叹了口气。
“这里的地脉淤积严重到邪门,我前些日子丢了一只指环,落到土中就消失了,仿佛脚下的是活物。”
竹深本是要走,听到他说指环,忍不住折过身问他,“你说的那个指环不会是……”
迎元坦然地从怀中掏东西,“对,就是套在师尊手上的……”
“别!你别!”竹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子,“我就多余问你。”
迎元莫名其妙地看着气急败坏地匆匆离开,临走前冷不丁给门口的长盈抓了把糖。
“……我怎么他了?”迎元还捧着怀里那匣子,“长盈,你过来。”
“我不!我走了!”长盈抱着糖踉跄着往外逃,跟被催了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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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棠坐在隔壁厢房,瞧着水镜术里映射的境况,越瞧头越疼。
迎元能处理个鸡毛地脉问题,他小时候差点都被地脉瘴气弄死,准是又在胡诌骗那老实犟狗师弟。
他没想到追个指环能牵扯出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好了,听者有份,他总不能放着地脉瘴气不管,指环只能搁一搁了。
他想着,分出一抹神识沿着墙壁往地下探了探,蓦地,在原地愣了片刻。
云姥城寨附近的地脉凭空消失了,像是一张网上被人刻意抠去一块,而边界处的地脉走势也不容乐观,大致推测来看,淤积似乎已在城郊附近初见成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地脉,想偷偷都修没办法。
……难办了。
阮棠讪讪地抽回手。
死前发生的一切早已令他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改头换面,直接出手处理怕是不仅要让他闲云野鹤的志趣泡了汤,还势必在自己的忌日里上演一出惊世骇俗的诈尸。
还是隐藏身份,再观望看看。
阮棠打定主意,准备关了水镜起身,却冷不丁瞥见水镜倒影中的迎元打开了那个被旁人连连嫌弃的匣子。
……不是?等会儿?
他呆坐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是了……他早该想到的。长盈一个小姑娘就算了,竹深那可是当年能徒手掏粪坑的勇士,什么东西能让如此硬汉面露难色坚辞不受——
一截断臂。
恶寒爬满背脊,尚存的左臂随着他抚摸的动作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如果收藏尸体是如今的风尚潮流,那他一定会得风湿病。
……等等。正唾弃魔尊邪恶品味的阮棠忽然回味起了先前的对话。
这不会是他五百年前砍下的那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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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元将那个匣子擦干净,郑重打开。
一截断臂静静置于其中,经年累月,即使有仙法保存也枯萎得不像样。皮肉苟延残喘地萎缩在一起,显出难看的青紫颜色,深褐色的尸斑布满整只断臂,有些地方严重得甚至开始溃烂流脓。
然而迎元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溃烂的皮肤擦干净,然后端起断臂捧在怀中,轻手轻脚地为它剪起了指甲,而后将白天义诊收集来的指环往手指上套。
然而在他搓鸡皮疙瘩的时候,迎元已经试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戒指。
自然没有合适的,就算是路边揪的铁丝,也不会考虑到一截萎缩的尸体有戴戒指的需求。
他将断臂放在脸侧,与它十指相扣,轻轻地吻着那掌纹晦暗的掌心。
他从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可惜师尊总是在他伸手抓住之前,收回赏赐在头顶的温柔。
他不觉得师尊离开了,只要这只手还在,师尊回来也能找到他的。
迎元嗅着那枯萎皮肤上黯淡的气息,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想,他的师尊回来一定会被他吓一跳。
生前师尊这么不爱碰他,收徒想必也是不情不愿的。哪能想到自己竟然悄悄地收藏他的身体五百年之久。
毕竟他们一开始就是这么约好的。
师尊答应带他回家,于是他为他套上指环,十指相扣地走入山门。
当时是套在,套在,小指上的。
迎元张开嘴,在尸体的小指上咬出一个环状的印记,代替那枚丢失的指环。
师尊不爱他。
没关系。
他爱师尊就可以了。
他可以把师尊的身体一点点收集起来。
他们谁都不会离开谁的。
哈哈。
——
啪。
无声的笑被一个清脆的巴掌打断了。
迎元愣愣地看着从屋顶翻下来的不速之客,后者并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客套话,反手又是一巴掌把那截断臂扫出窗台。
“你——”
“脏。”
“……”区区一个字让一条发病的疯狗缓缓睁大了眼睛,显出些许清澈的愚蠢来。
他们相对无言片刻,迎元看着他眨眨眼,似乎是想努力辨认什么一样。
阮棠白了他一眼,撇开视线。
他这辈子最聪明的选择就是没用原来的样貌,否则今天这一巴掌必被他拿过去舔两口。
“诶。”
被白了一眼的青年没来得及恼,猛地一拍脑袋,忘记了运功便直接跳下了窗去找那截断肢。
要知道云姥城在山上,任何一扇窗望下去,可能如履平地,亦可能万丈深渊。
他们这里……阮棠望了望,少说八层。
咣当——楼下结结实实传来实物落地的重响。阮棠赶紧跟着御剑翻下。
莫误会,不是心疼。迎元皮糙肉厚又是修道,八百层都摔不坏,但会摔疼,一疼就日天日地出口成章。他怕大半夜扰民被骂。
“我口口口的,口他口口——”
一个巴掌下去,总算又安静了。
迎元睁着那双无辜微垂的眼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来来回回几次,被阮棠点着鼻尖警告。
“吵。”
“……可是,”他指着他背后,委屈巴巴,“那真的很怪啊。”
阮棠愣了愣,才意识到身后的窸窣动静。
泥土正在狂欢。
以那只断臂的落点为圆心,方圆三步之内的泥土像是一团团醒发的土面团,自顾自地舞动柔软的身躯,忽而揉叠成团、挤出褐色的腻子,忽而舒展交错的皮褶,蠕动扭曲着翻涌。
迎元蹲在那块淤泥边缘试图用短刃将断臂挑出来,那柄短刃刀柄鲜红,与他身上的佩剑似乎是成套的。
可惜最终事与愿违,两根透明触肢伸出,包裹着那柄短刃、连带着处于中心的断臂都在这一场狂欢中被逐渐吞没至地底。
直至吞噬殆尽,那块发狂的土地也恢复了原状,仿佛一粒尘埃的位置都没有变换过。
沉默的夜沉默的对视,在阮棠再一次撇开视线之前,迎元忽然开口。
“……我的指环也是这么消失的。”
阮棠在心里蛐蛐,指环是你的吗张口就来。
“你得赔我。”他又说。
“我不赔,你要杀了我?”阮棠挑眉。
“你实在是太像我师尊了,”他撇撇嘴,“我不想动你。”
“切。”
迎元似乎是很苦恼,他认真地沉思。
阮棠熟视无睹绕过他就走,见了刚刚的景象,他确信云姥城的地脉淤积严重远超想象,不能再在这儿浪费时间,得想想对策。
“那你拜我为师吧。”
……但俗话又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走到院子门口的阮棠特地折身回来,又甩他个**斗。
“倒反天罡!滚!”
迎元眨巴眨巴眼看着那个气冲冲消失的背影,茫然地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
……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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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