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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阪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兜兜转转,阮棠没想到,过了几日还是坐在了戏台下。


    不是为了听戏,是为了灵犀。


    指环一式两副,一副与他的断臂一同遗落人间,另一副没送出去,随他沉入地脉,亦随他复现于世。两枚指环之间灵力相通,遥相呼应,他便在这戏台下发现了些许细微的踪迹。


    ——然后迎来了此生至今为止最难熬的半个时辰。


    长盈没乱说,迎元绝对写过戏词。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三个师弟师妹是几月初几拜入师门,每日早课做些什么,谁爱赖床谁爱早退,谁又背着师尊偷摸下了几次山。


    台上唱的咿呀婉转,台下被逗得捧腹大笑。迟来的深情比狗贱,当事人却只觉得嘲弄,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似乎台下也有人与他抱有同感。一声冷哼不轻不重地在戏子唱曲的间歇响起,很快被锣鼓声盖过,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阮棠抬头,见自己座下第三徒、如今云姥山寨的寨主竹深黑着脸,不等戏曲落幕便从旁侧悄然离开。


    路过身侧时,他怀中仅剩的那枚灵犀戒轻颤起来,是感应到了同宗同源的另一半。


    ……?


    阮棠隐了气息,小心跟上。


    >


    “阿嚏——!”


    迎元趴在窗边,恹恹地打了个喷嚏。


    感觉好像被人骂了,但不重要,只要不是师尊骂的,剩下都打发去太行山排队好了。


    街边人声鼎沸,川流不息的车马在城中来来回回,他却始终没能找到之前从指尖划过的衣袂。


    明明样貌完全不像,却为何总能从这人身上嗅出一股师尊的味道?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脑瓜开个瓢喂猪算了。”


    迎元抬起头,他那饱经风霜的寨主三师弟踏入了屋门,面上余愠未消。


    长盈搅着手指头在门口磨蹭,想留个耳朵下来。


    “都让你别信了,”迎元撇撇嘴,“怎么还是重启城郊的炼丹室,他给你什么神仙秘方了?”


    “炼丹室?”


    “你不知道?又夫妻吵架了?”迎元抬眼,“赵姚氏最近都带人在那。”


    “……这件事你先别管。”竹深掐住了他的话头,“我来只为问你,云姥城的地脉梳理得如何了?”


    地脉,顾名思义,是由埋藏在地下的灵气织成的网络,乃是修仙者运气化功之根基。


    然而随着天地运作、万物生息,或是有心人故意污染,瘴气污秽便会不断凝结在地脉网之上。轻微的瘴气会让人头昏脑找,甚至致病,而当地脉的瘴气淤积到一定程度,便会引发地劫,足以致使万物枯骨,小则毁灭城池,大则灭世。


    而药仙君之所以能称为药仙君,便是因为他是地脉乱象唯一的解。


    五百年前药仙君用身体化解了灭世之灾,可经历了数百年的雨雪风霜,它又卷土重来,而首当其冲的爆发点就在云姥城。


    作为药仙君的亲传弟子,竹深对此更加敏感。可惜清理地脉淤积并不在师尊的授课之列,除了求助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大师兄,他别无他法。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这个不合格的大师兄,被寄予厚望的人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桌上的茶盏。


    “没救了,埋了吧。”


    竹深想把他直接埋了。


    “别急啊,你信我,”他说,“你来跟我一起施法,把真师尊摇来。”


    竹深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大约是觉得对牛弹琴,只叹了口气。


    “这里的地脉淤积严重到邪门,我前些日子丢了一只指环,落到土中就消失了,仿佛脚下的是活物。”


    竹深本是要走,听到他说指环,忍不住折过身问他,“你说的那个指环不会是……”


    迎元坦然地从怀中掏东西,“对,就是套在师尊手上的……”


    “别!你别!”竹深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子,“我就多余问你。”


    迎元莫名其妙地看着气急败坏地匆匆离开,临走前冷不丁给门口的长盈抓了把糖。


    “……我怎么他了?”迎元还捧着怀里那匣子,“长盈,你过来。”


    “我不!我走了!”长盈抱着糖踉跄着往外逃,跟被催了命似的。


    >


    阮棠坐在隔壁厢房,瞧着水镜术里映射的境况,越瞧头越疼。


    迎元能处理个鸡毛地脉问题,他小时候差点都被地脉瘴气弄死,准是又在胡诌骗那老实犟狗师弟。


    他没想到追个指环能牵扯出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好了,听者有份,他总不能放着地脉瘴气不管,指环只能搁一搁了。


    他想着,分出一抹神识沿着墙壁往地下探了探,蓦地,在原地愣了片刻。


    云姥城寨附近的地脉凭空消失了,像是一张网上被人刻意抠去一块,而边界处的地脉走势也不容乐观,大致推测来看,淤积似乎已在城郊附近初见成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地脉,想偷偷都修没办法。


    ……难办了。


    阮棠讪讪地抽回手。


    死前发生的一切早已令他殚精竭虑,如今好不容易改头换面,直接出手处理怕是不仅要让他闲云野鹤的志趣泡了汤,还势必在自己的忌日里上演一出惊世骇俗的诈尸。


    还是隐藏身份,再观望看看。


    阮棠打定主意,准备关了水镜起身,却冷不丁瞥见水镜倒影中的迎元打开了那个被旁人连连嫌弃的匣子。


    ……不是?等会儿?


    他呆坐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是了……他早该想到的。长盈一个小姑娘就算了,竹深那可是当年能徒手掏粪坑的勇士,什么东西能让如此硬汉面露难色坚辞不受——


    一截断臂。


    恶寒爬满背脊,尚存的左臂随着他抚摸的动作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如果收藏尸体是如今的风尚潮流,那他一定会得风湿病。


    ……等等。正唾弃魔尊邪恶品味的阮棠忽然回味起了先前的对话。


    这不会是他五百年前砍下的那条吧?


    >


    迎元将那个匣子擦干净,郑重打开。


    一截断臂静静置于其中,经年累月,即使有仙法保存也枯萎得不像样。皮肉苟延残喘地萎缩在一起,显出难看的青紫颜色,深褐色的尸斑布满整只断臂,有些地方严重得甚至开始溃烂流脓。


    然而迎元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溃烂的皮肤擦干净,然后端起断臂捧在怀中,轻手轻脚地为它剪起了指甲,而后将白天义诊收集来的指环往手指上套。


    然而在他搓鸡皮疙瘩的时候,迎元已经试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戒指。


    自然没有合适的,就算是路边揪的铁丝,也不会考虑到一截萎缩的尸体有戴戒指的需求。


    他将断臂放在脸侧,与它十指相扣,轻轻地吻着那掌纹晦暗的掌心。


    他从很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可惜师尊总是在他伸手抓住之前,收回赏赐在头顶的温柔。


    他不觉得师尊离开了,只要这只手还在,师尊回来也能找到他的。


    迎元嗅着那枯萎皮肤上黯淡的气息,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想,他的师尊回来一定会被他吓一跳。


    生前师尊这么不爱碰他,收徒想必也是不情不愿的。哪能想到自己竟然悄悄地收藏他的身体五百年之久。


    毕竟他们一开始就是这么约好的。


    师尊答应带他回家,于是他为他套上指环,十指相扣地走入山门。


    当时是套在,套在,小指上的。


    迎元张开嘴,在尸体的小指上咬出一个环状的印记,代替那枚丢失的指环。


    师尊不爱他。


    没关系。


    他爱师尊就可以了。


    他可以把师尊的身体一点点收集起来。


    他们谁都不会离开谁的。


    哈哈。


    ——


    啪。


    无声的笑被一个清脆的巴掌打断了。


    迎元愣愣地看着从屋顶翻下来的不速之客,后者并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客套话,反手又是一巴掌把那截断臂扫出窗台。


    “你——”


    “脏。”


    “……”区区一个字让一条发病的疯狗缓缓睁大了眼睛,显出些许清澈的愚蠢来。


    他们相对无言片刻,迎元看着他眨眨眼,似乎是想努力辨认什么一样。


    阮棠白了他一眼,撇开视线。


    他这辈子最聪明的选择就是没用原来的样貌,否则今天这一巴掌必被他拿过去舔两口。


    “诶。”


    被白了一眼的青年没来得及恼,猛地一拍脑袋,忘记了运功便直接跳下了窗去找那截断肢。


    要知道云姥城在山上,任何一扇窗望下去,可能如履平地,亦可能万丈深渊。


    他们这里……阮棠望了望,少说八层。


    咣当——楼下结结实实传来实物落地的重响。阮棠赶紧跟着御剑翻下。


    莫误会,不是心疼。迎元皮糙肉厚又是修道,八百层都摔不坏,但会摔疼,一疼就日天日地出口成章。他怕大半夜扰民被骂。


    “我口口口的,口他口口——”


    一个巴掌下去,总算又安静了。


    迎元睁着那双无辜微垂的眼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来来回回几次,被阮棠点着鼻尖警告。


    “吵。”


    “……可是,”他指着他背后,委屈巴巴,“那真的很怪啊。”


    阮棠愣了愣,才意识到身后的窸窣动静。


    泥土正在狂欢。


    以那只断臂的落点为圆心,方圆三步之内的泥土像是一团团醒发的土面团,自顾自地舞动柔软的身躯,忽而揉叠成团、挤出褐色的腻子,忽而舒展交错的皮褶,蠕动扭曲着翻涌。


    迎元蹲在那块淤泥边缘试图用短刃将断臂挑出来,那柄短刃刀柄鲜红,与他身上的佩剑似乎是成套的。


    可惜最终事与愿违,两根透明触肢伸出,包裹着那柄短刃、连带着处于中心的断臂都在这一场狂欢中被逐渐吞没至地底。


    直至吞噬殆尽,那块发狂的土地也恢复了原状,仿佛一粒尘埃的位置都没有变换过。


    沉默的夜沉默的对视,在阮棠再一次撇开视线之前,迎元忽然开口。


    “……我的指环也是这么消失的。”


    阮棠在心里蛐蛐,指环是你的吗张口就来。


    “你得赔我。”他又说。


    “我不赔,你要杀了我?”阮棠挑眉。


    “你实在是太像我师尊了,”他撇撇嘴,“我不想动你。”


    “切。”


    迎元似乎是很苦恼,他认真地沉思。


    阮棠熟视无睹绕过他就走,见了刚刚的景象,他确信云姥城的地脉淤积严重远超想象,不能再在这儿浪费时间,得想想对策。


    “那你拜我为师吧。”


    ……但俗话又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走到院子门口的阮棠特地折身回来,又甩他个**斗。


    “倒反天罡!滚!”


    迎元眨巴眨巴眼看着那个气冲冲消失的背影,茫然地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


    ……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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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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