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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拾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色轻笼,终年盛放的桃花林下,绯色花瓣无声飘落,缀了师云惜满身,墨色长发如瀑垂落,衬得身形愈发清瘦修长,不染尘埃的白衣,清冷如孤悬之月。


    赌约东窗事发后,谢水歌心中有鬼,连夜从金陵赶赴御圣学院,直上清玄峰。


    在后山那片灼灼桃花林中,找到了正席地而坐,与自己对弈的师云惜。


    她倏然逼近,广袖带起一阵疾风,径直在师云惜对面坐下,伸手,重重按住了对方执着黑棋,即将落子的那只手腕。


    抱着先下手为强的质问,用以掩饰心虚的内心。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师云惜缓缓抬眼,目光从她凌乱的头发,微红的脸上静静扫过。半晌,将手边的桃花酿轻轻推过去:“你气息紊乱,先润润喉。”


    “我不渴也不喝!”谢水歌一把推开酒盏,眸色亮得逼人,大为窝火,“你明知我所指何事!”


    师云惜略带迟疑:“你是指……无花阁赌约之事?”


    她只是摇头,语气平静毫无波动:“没有关系。”


    “可我有关系!”


    谢水歌猛地起身,声音尖锐字字如刀,“我接近你,一开始只就是一场赌局!我或许从未对你动过心!这你也觉得没关系吗?”


    世间最难的从不是全然作假,而是戏演得久了,连自己也分不清几分是假、几分是真。


    那年无花阁内,轻狂恣意的谢水歌与人戏谑打赌,竟将上清宗那位高高在上的剑修当作了赌注。


    进入御圣学院修炼的这两年,是谢水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修炼之人进入练气期以后,皮肤通透,清除体内浊气,会与凡间吃食五谷杂粮的普通人气质、颜值上,有质的飞跃,那是很难被抹除的,天差地别的变化。


    男的俊俏,女的个个如天仙,美丽非凡。


    能来御圣学院的人,要么天赋异于常人,要么家势背景尤为突出,根骨不佳,修为不够的人,也会因此被托后门送进来,以期得到无上机缘。


    谢水歌就属于后者。


    只是她这人,对美丽的东西一向难以抗拒,有一些收集癖好,再加上走后门的背景太强,人又长得漂亮,不少人也愿意往她跟前凑。


    有了活泼可爱的女孩子,谢水歌便想着要是也有美艳火辣,性感妩媚,娇俏率真的女修玩耍结交,不说为以后铺路,起码现在的心情会很愉快。


    只是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上清宗的内门弟子师云惜,她不是学院新招的学生,而是学院向第一宗上清宗借来为部分弟子授课的老师。


    不到十八,便已经是金丹大圆满,只差一步之遥,就会步入元婴期,继续成长下去,极有可能是这一千年来,第一个可能飞升的修仙之人,不少人对她寄予厚望。


    只是金丹与元婴之间,巨大鸿沟无法逾越,无数人折戟于此,只能苦苦熬不过寿命而坐化。


    她来御圣学院之前,修为已停留在金丹大圆满足足两年了。


    那时,谢水歌也不过是炼气后期,因为灵根杂糅根骨不佳,多少天材地宝砸进去也很难突破,就开始摆烂,但随意洒洒水的大方姿态,也足够让不少人趋之若鹜了。


    而师云惜,性子看似十分柔和,从不与人生气,她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授课时有些问题学生闹事,也只是通知学院派人处理,但连冷脸的机会都极少。


    不过这是第一印象。


    偶尔眼底流露的淡漠,似极寒之地的天山雪莲,不禁令人退避三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她长得非常漂亮,往往第一印象的看似柔和克制,而给人一种十分好接近的错觉,曾有弟子腆着脸,想让她开小灶私下好让修为突飞猛进,却被冷淡的师云惜给随手轰出去了。


    私下里招了人记恨,又不能表现在明面上。


    师云惜授课的科目,谢水歌之前上过,已经修满了,所以之听说过这号人,却没仔细打听过。


    她与这么一位天之骄女鸿沟,并非能用珍宝、灵丹就能追赶的,如果没有无花阁那一日,她们就好似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所相识结交的机会。


    摆烂后徜徉花丛的人,总是容易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人巴结喜爱讨好,也有人视珍宝如粪土。


    比如易一君。


    纨绔子弟,偏激执拗,还小心眼。


    那个想开小灶,被轰出去的人就是她。


    世家女,跟谢水歌一样有背景,只是她看不上这些奇珍异宝,想要博大机缘,成为师云惜的徒弟,借此将来御圣学院三年一次的选徒,便能直接成为上清宗的弟子。


    算盘打得啪嗒响,可惜师云惜不吃这套。


    易一君与谢水歌在无花阁打赌。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你母亲为何突发疯疾?”易一君眉梢上挑,眼中带笑,横坐桌前,左脚轻轻搭着右脚,高高举起杯盏,给下方谢水歌喂酒。


    浓郁香醇的灵酒如断了弦的珠串,泛着清洌又香甜的滋味,略微带了些辣,一些落入了谢水歌微微启唇的口中,一些顺着她扬起的下颚,修长的玉颈滚落,在衣襟深处消失,衬得她的肌肤愈发剔透莹白。


    她迷离的眼眸飞速闪过一抹暗色,绯红纱衣自手腕滑落,露出雪白又清瘦的胳膊,食指微微弯曲,挑勾着易一君的下巴,艳红的唇色含着惬意的笑:“再来一杯。”


    易一君凑近了轻声说:“早些年,这事金陵都传遍了,据说当时,你这个谢家长女的身份差点不保,如果不是你爹心疼你,将你与你母亲分隔……”


    她随手一挥,袖口里的法器飞自空中,将无花阁笼罩在内,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


    “此物可遮掩方圆数百米的气息,我已传信,说你与我被魔修所劫持,生死不知。”


    “你猜猜,今晚是你爹的幻羽飞舟先到御圣,还是那从不重视我的爹先到?”


    易一君在金陵易家,自幼不受宠爱,养成了偏执、阴晴不定的性子,如若不是她灵根尚可,被仙长看中,也不会来御圣学院修炼,等三年一期的仙门挑选。


    谢水歌定定的看着她,


    耳边貌美女修的欢声笑语,糜艳而失真,眼前是易一君恶魔一般的诡异微笑。


    两位世家女含情脉脉对视着,动作,姿态暧.昧至极,然而谁也没往这边看一眼。


    谢水歌莞尔轻笑:“既然下了赌,怎么没能有赌约呢?”


    谢啸对她的爱,有目共睹。


    她自是不怕的。


    易一君耸肩:“乐意之至。”


    于是,她们佯装无事,请无花阁的诸位美丽女修见证。


    易一君笑道:“赢了,我便告知你一条极其关键的线索,这条线索,能治你母亲的病。”


    “至于输了么……”


    她凑到谢水歌耳畔,呼吸灼热而急促,好似期待已久。


    “你一向擅长使手段勾人,我要你把师父从高高在上的谪仙拽下来,滚到淤泥里,毁掉她的道心,对你爱得不可自拔,甘愿冒着世俗之大不韪,跟你相爱,打破她所有冷漠与自制。”


    “然后。”


    易一君贴着谢水歌的脸,嗓音温柔得滴水。


    “捧得高高的,再狠狠甩了她!”


    谁知一向无往不利的谢水歌,那一夜却输得彻底,只得硬着头皮去接近那位传说中冷若冰霜的师云惜。


    勾到手,践踏真心,再狠狠甩了她。


    可当谢水歌见到师云惜的第一面,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她心想——这么漂亮的人,我要是真把她勾到手了,一定要日日黏在一起,怎么会舍得分开呢。


    去她娘的赌约!


    老子不干了!


    没有东窗事发时,谢水歌甜蜜中带着忐忑;东窗事发后,谢水歌看着她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的眼,心中感到非常地,非常地绝望。


    “你一直这样,你总是这样。”


    她鼻尖红红,眼眶盈满了眼泪。


    像一个求爱而不得走投无路的困兽,暴躁地疯狂地发泄心中不满。


    而师云惜只是静静的看着谢水歌抓狂,看着她不顾颜面,暴跳如雷的发疯。


    疯到最后,谢水歌颤抖着手从乾坤袋中,一件接一件地往外掏——


    先是几块早已干硬发黄的桂花酥糕点,一块没有动过,那是师云惜一次下山时,特意为她带的凡间点心。


    接着是几瓶珍贵丹药、助长灵草,用来打造佩剑的星辰石……


    最后拿到手里的,是谢水歌眉眼含笑,衣袂翩然,连发丝都清晰可辨的玉雕小像,栩栩如生。


    她一直很珍惜的放在怀中。


    拿出来时,谢水歌高高举起的手指颤抖,一瞬的迟疑眼神闪烁,莫名感觉到了一丝丝而悔意。


    不该拿出来的,她心想,这是师云惜雕刻了大半个月才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一旦扔出,就代表着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她甚至想看看师云惜此时的反应。


    ——要是师云惜看到此物被拿出时,露出与现在平静目光不同的情绪波动,她,她也有台阶走下来,再撒撒娇劝哄一翻,这事说不定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她瞥去时,师云惜连神情都没怎么变化,那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眸,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仅仅,可能只有一点不解的困惑。


    她好似并不知道,为什么谢水歌会发这么大的火。


    谢水歌心中的绝望油然而生,她被自己高高架起来,烈火烹油,再无一丝迟疑。


    “这些全都还给你。”


    玉雕滚落在地,桃花飘零四散,不过片刻便覆满了石阶,连同略带余温的透明玉雕,一并埋藏冷却。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轰然碎裂。


    师云惜深黑色眼珠猝然一缩,桌面上的手指不可自抑的微蜷,像是想接力起身,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有些发愣,直勾勾的盯着花瓣上,微微凸起的玉雕弧度。


    清冷雪白的侧脸上,仿佛最后的一点人气也消失了。


    谢水歌又顽强的等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她来时匆匆忙忙,满怀忐忑与不安,走时心情如死水一般平静,头也不回,没有动用任何术法。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清玄峰。


    夜很黑,路那么长那么冷。


    比此时手中残破碎裂的玉雕还要冷。


    谢水歌沉默片刻,在师云惜疑惑的目光下,明艳的眉眼如初雪骤绽,释然了一般,轻轻一笑。


    “天枢秘境那么凶险,还好还给你了,希望在你身上,发挥了它的全部价值。”她嘟囔道,“碎了而已,等你好了,再重新给我雕个好看的送我。”


    谢水歌脸颊发烫,心头却一片冰凉。


    当初死缠烂打是她,决绝分开的也是她。


    如今不肯退婚、执意要负责到底的,依然是她。


    过往种种,正如那尊碎裂的玉雕,裂痕清晰可见。当年那场仓促又难堪的吵闹,那些未说清的误会、未化解的怨怼,其实从未真正消散。


    只是如今的谢水歌,早已不是那个得不到糖吃就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小姑娘了。


    她已经不需要这颗糖了。


    不过她不能让师云惜知道,她在师云惜心中,应该仍旧是那个敢爱敢恨,敢大声吵闹,也敢大胆示爱的热情小姑娘。


    “刚开始我是想过退婚的,强行捆绑你跟我在一起,我也深感不道德。”


    谢水歌拿了张帕子,湿了湿热水,动作生涩,不太自然的给师云惜擦拭脸颊。


    在最喜欢的那几年,她也没和师云惜这么亲密的接触过。


    “唔……”师云惜被帕子糊了满脸,呼吸有些不畅,偏了偏头,才逃过那粗鲁笨拙的手法,“然,然后呢。”


    “你在秘境出事的消息传到金陵,说你修为全无,灵根金丹都毁了,还背上了魔族卧底的嫌疑。”


    “我不信你是魔族卧底,屠戮同门,本来我爹是必须让我退婚的,我不同意还要把我关着,我磨破了嘴皮骗他说我同意但必须来看看你,亲口对你说,才勉强同意了。”


    “本来明日才会出发,我爹没告诉我今日就会启程,要不是我发现跟上,退婚之事板上钉钉。”


    谢水歌收回帕子,盯着她头顶上那团别人看不见的黑雾,心头有些畏惧,轻声说,“不过是不是都没关系了,当务之急还是好好调养身体。”


    好似那些隔阂裂缝,随着一番真心剖白全部消失了。


    师云惜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谢水歌柔软的发梢,动作缓慢而克制。


    谢水歌犹豫片刻,伸手试探地按了按她的小腿:“……真的废了?”


    师云惜垂眸,并无反应。


    谢水歌心一横,偷偷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见对方仍无动静,又接连用力拧了几下。


    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意混杂着酸楚,悄然涌上心头。


    未来你再强又怎么样呢?现在落魄至此,还不是任我拿捏。有本事,你现在就堕魔吓死我啊。


    呵。


    “会好的,”她说着,手下又泄愤似的重重一拧,语气蓦地坚定起来,“不管你是不是魔,我认的是你这个人。就算将来被放逐雪域荒原,我也跟你走。”


    以对未来替嫁谢宛芷的重视,谢水歌坚定的选择了留在御圣学院陪伴照顾她,对如今的师云惜无疑是雪中送炭。


    分手还和好,那更是景上添花。


    谢宛芷能做的,谢水歌只会比她做得更好。


    谢水歌要的,从不是将来师云惜堕魔后对昔日的一点怜顾。


    她要成为师云惜堕魔的火引。


    旁观的心魔冷笑。


    “她一看就不是真心的!刚刚掐你可用力了。”


    “闭嘴。”秘境出来后脑子里就多了这么个玩意儿,师云惜头一次跟它说话,语调冰冷且不耐烦,“她只是看我的腿还有没有知觉。”


    心魔:“!!!”


    师云惜睡下后,谢水歌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唤来正在外头玩耍的香巧,将一枚令牌递过去:“你持我令牌,去山下集市采买些东西。”她说着,递过一张列好的清单,“灵米种子、菜种、还有农具,都备上些。”


    “昨日来得匆忙,许多用物未从家中带来。被褥、软垫、藤椅之类,也需添置。既要在苍梧峰长住,总不能亏待自己。”她顿了顿,又取出几块灵石,“剩下的,你自个儿拿着玩吧。”


    香巧应了。


    谢水歌又塞给她几张御风符,这才打发她离去。


    师云惜再醒来时,已是日暮西垂。斜晖脉脉,落霞如织,斑斓的色彩透过窗格漫进屋内,在素墙上投下跃动的光斑,为这清寂的房间添了几分暖意与静谧。


    谢水歌见她醒了,端着一杯温水走近。她一手轻轻扶起师云惜,让她半靠在自己身前,另一手小心地将玉杯递到她唇边。


    师云惜勉强饮了两口,便摇头不再喝了。


    “得多喝些水,好好用膳,”谢水歌轻声哄道,“身子才能快些好起来。”


    见师云惜眼中露出些许不解,谢水歌笑了笑,指尖轻轻拭去她唇边水痕,语气转而低沉:“你昏迷这些时日,学院的人不便提审。如今既醒了,待你稍能支撑,他们必定要来问话。若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真被坐实……”


    她吸了口气,声音更轻:“届时恐怕不止是驱逐出雪原那般简单了。”


    然而还能怎样呢?谢水歌心中也无把握。如今的师云惜修为尽失、灵根俱毁,连行动亦不能自如,除却这一条命,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了。


    “所以我打算,等这边稍作安顿,便让香巧先去人间打点一二。待学院下令驱逐,千难万险,我也带你去人间居住。”她狡黠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快,憧憬的畅想道,“我们你我二人以夫妻相称,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好好养你的身子,像凡人夫妇一般,相濡以沫。”


    师云惜:“……你那些红颜蓝颜知己呢?”


    谢水歌率先发难:“你冷漠你无情你无理取闹我什么时候有的红颜知己你不要污蔑我!跟你在一起了我清清白白的好吗!”


    话音刚落,香巧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满脸兴奋:“小姐小姐!外头来了位仙子找您,长得可真好看呀,就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谢水歌一向喜欢美人,从前莺莺燕燕一大群,走哪都是风流得很,自然也招惹了不知多少漂亮的男的女的。


    屋内一片死寂。


    香巧茫然四顾。


    师云惜轻轻挑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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