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果然不能信口胡诌,否则现世报打脸接踵而至。
谢水歌这回算是领教了,却还得强装镇定。
师云惜了然地道:“去把。”
谢水歌有气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脸上不见半分往日的雀跃——这反应让香巧大为不解。要知自家小姐向来最爱美人,平日里再大的火气,见了美人也总能消去三分。
师云惜如此“善解人意”,谢水歌骑虎难下,只得在无声的打脸中拎裙起身。她临走前斜睨香巧一眼,这才姗姗离去,背影里都透着几分心虚。
香巧采买归来,正欲转身去收拾物什,却被侧卧在榻的师云惜轻声唤住。
“你叫香巧?”
那声音清冷如雪落寒潭,低哑中透着一丝难掩的虚弱,却依旧字字清晰,语调平和轻缓,似月下谪仙叩问凡尘。
就连“香巧”这般寻常的名字,经唇齿轻轻一吐,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淡漠的韵律。
香巧耳根一麻,忙寻了张矮凳坐下,小声应道:“仙长请吩咐。”
师云惜眸光微转,并未立即开口。
她斜倚在烛光晕染的一片暖黄里,如水墨画中几笔描摹的仙子,几缕垂下来的发丝透着淡金色的光泽,朦胧而神秘,鼻翼微微,眼睫根根分明,黑白的眼珠就那样,静静的瞧着她。
香巧看得怔住,这般容貌气度,与她小姐相比,容貌竟丝毫不落下风。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小姐宁可忤逆家主,也执意不肯退掉这门婚事了。
师云惜:“跟我说说你家小姐。”
末了又停顿了下:“这段时日,她在家中可还好?”
香巧眼眸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低声道:“不好,很不好。自听闻仙长您在秘境中出事,小姐便食不知味、夜不能眠,眼见着消瘦下去。家主原定明日才来退婚,谁知竟提前动身,若非小姐机警,只怕此刻已被锁在阁楼,半步难出了。”
谢水歌说过此事。
师云惜沉思。
香巧惆怅道:“若是小姐娘亲不曾疯病,该多好……”
师云惜眸光一怔:“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听人提及谢水歌的家事。
香巧猛地捂嘴,连连摇头:“奴婢失言了!”
师云惜低声道:“我不同她说。”
香巧眨了眨眼,心念一转:金陵谢家原配疯癫之事早年人尽皆知,如今师仙长既愿过问,或许反是转机。
仙长现在虽说残废修为全无,修真界神奇仙法众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全好了呢,到时候要是能帮到小姐……
“夫人产后心中郁结,鲜少探望小姐,全由奶娘照料。老爷宠爱夫人,又极喜欢刚出生的小姐,经常抱在怀中逗趣。谁知小姐会走路后,有一日……”香巧语声渐低,面露惑色,“夫人竟拿着剪刀想要伤害小姐,老爷阻拦时亦被刺伤。至今小姐心口还留着一道疤。外界皆传夫人癫狂弑亲,此后便被禁于偏院,老爷也有了新人,近日正还想扶正姨娘。”
师云惜神色微滞。
在御圣学院,谁不知道谢水歌活得张扬肆意,宛如展翅飞鸟,尤好美人,最爱漂亮的美人。
男女不忌,很是风流。
今日与这位仙子同游,明日又和那位道友共酌,是御圣学院最鲜活浓烈的一笔色彩,如盛夏牡丹恣意盛放,不见半分阴霾。
金陵谢家深院里的冰冷过往,藏在她漫不经心的笑容之下。
似乎也没有过得很快乐。
烛影摇曳,师云惜浓密纤长的眼睫沉沉垂下,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落一片形状诡谲、晦涩不明的阴影。
许久以前,这位风流美人坐在桃花枝上,低头望向树下盘腿而坐,正在独酌桃花酿的师云惜。
“你愿意跟我订婚吗?”
师云惜纵容她,除了院长谁也上不来,只要一靠近就会被结界轰下山的清玄峰为她大开方便之门,随时都能畅通无阻的进入。
易—君憎恨师云惜,是师云惜拒绝了她想开小灶的请求,还因为在结业课上,被当堂拆穿了作弊行为,导致易一君的风评在御圣学院一度变得非常差,几乎断了交友的资源。
但……师云惜却会将喜欢的桃花酿分享给谢水歌,还会在谢水歌总是画不好符篆生闷气时,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她怎么运用灵力。
她成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留在师云惜身边的人。
但谢水歌却并不确定师云惜到底爱不爱她。
爱是情不自禁。
爱渴望灵与肉交融。
她们不曾有过肌肤相亲,浓情蜜意的时刻,就像这世界上唯―一对柏拉图式的恋爱,一次甜美的亲吻,唇齿相依都不曾有过,多么荒唐、滑稽的未婚夫妻。
唯一有的一次亲密,是在谢水歌一次生气冷战后,师云惜主动去拉她的手。
这就算主动求和了。
谢水歌不敢等待她回答,眼神闪烁,遮掩似的补充。
“家里正在为我物色相貌、品行端正的男子,一旦三年遴选我不得仙门长老看中收徒,就只能离开御圣回到金陵谢家,和所有凡尘女子一样,嫁人成婚,相夫教子。”
“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谢水歌一字字补充。
“如果你同意与我定亲,我即便将来不得长老相中收徒,那我也有底气婉拒家中父亲安排;若有一日,你遇见了真正爱慕的女子,那是我若不再受谢家束缚,你可以与我正式解除婚约。”
过了很久,谢水歌才听到她的回答。
“不愿。”
谢水歌僵坐在树上,微仰起头,目光茫然看向远方,那里两只小鸟成双成对的环绕来回,叽叽喳喳奔向生命最终尽头。
终究是所有盘算都落了空啊。
“也好。”她深深地吸着气,可有可无的笑了一下。
“感情是最不容易强求的。”
谢水歌从桃花树上翻身而下,神色平静地整了整衣襟,“我明白了,回去就听我爹的话,找个合适的就嫁了。”
转身就要离开,毫不犹豫,毫不遮掩。
她要走……走了就不会来了。
这个念头一出,师云惜再难克制,霍然起身,几步仓促上前,一把攥住谢水歌细弱手腕,力度大到几乎要生生折断的地步。
“不许走!”
谢水歌吃痛,眉梢皱起:“干什么!你弄痛我了。”
师云惜闭目,像是在隐忍、克制着喷薄欲出的情绪,良久才睁开眼。
“不会有其他爱慕的女子。”
“定了亲,除了死,就不能退。”师云惜眸色沉沉,生冷道。
*
苍梧峰外,日头刚落。
天色已然昏沉,远空只缀着两三疏星,冷风掠过,拂得树梢枝叶簌簌乱颤,四下纷飞,沉得连一声鸟啼也无。天地间寂然如墨,仿佛只剩下谢水歌一人。
她缓步走出小院,远远便望见一道红衣身影,灼灼似火,身姿曼妙,仅是侧影,便已烙入眼底。
待那人一回眸——
谢水歌心头那点飘摇的小遐思,顷刻被风吹散。
是易一君。
她已等候多时。
“你爱上她了?”易一君蓦地出声,神情阴郁,不太友好的盯着谢水歌。
“不想要治疗你母亲的线索?”
这是今生两人自无花阁那场赌约后,第一次见面。
前世谢水歌被她坑得太惨,已经充分认识到这女人是一条吐着蛇信的美女毒蛇,再漂亮的花纹都只是为了降低她人防备的伪装。
谢水歌捂住胸口,一副不可置信,受了委屈模样。
“君君,这么久不见,一上来就对我凶巴巴的,可真令人伤心。”
易一君眉梢皱起:“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这话说的。”谢水歌叹息道,“以前你可不这样跟我说话,我猜猜,是因为我没退婚?”
以前?
以前那是跟你虚以委蛇。
易一君可有可无一笑:“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是你自己不遵守承诺。”
“是你忘记了我们的赌约。”
所有前尘往事、恩怨纠葛的最初,都随着这句赌约,从历史长流里溯洄而上,裹挟着夜晚苍梧峰燥热的风,回荡在谢水歌耳边。
“你一向擅长使手段勾人,我要你把她从高高在上的谪仙拽下来,滚到淤泥里,毁掉她的道心,对你爱得不可自拔,打破她所有冷漠与自制。”
“捧得高高的,再狠狠甩了她!”
“我已传信,说你与我被魔修所劫持,生死不知。你猜猜,今晚是你爹的幻羽飞舟先到御圣,还是那从不重视我的爹先到?”
貌美女修的欢声笑语,糜艳而失真,易一君恶魔一般的诡异微笑,在谢水歌赌约输了以后怔怔发呆里,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承认吧谢水歌。你对谢家,也没那么重要。”
那会儿谢水歌还没学会很好的伪装,在赌约输了以后,竟有些失魂落魄的茫然,被易一君一字一句的扎心,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一个劲的在内心驳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爹他……或许只是收到消息晚了一点。
强自挣扎。
而如今,谢水歌再听到她这句特意提醒的话时,心中已经无波无澜了,意兴阑珊地摆摆手道:“我已经不在意了。”
易一君拧起眉。
她出身易家,却不为家族所重视,此事在书院中知者甚少。谢水歌与她同出自金陵,共赴御圣学院,相伴日久,知悉些许隐情也不足为奇。
原是以饵垂钓,愿者上钩,未料今时这尾鱼,竟不甘受制。
易一君眸色阴沉:“此言何意?”
谢水歌倚树抱臂,低嗤一声。
“不过是设局引我上钩的手段罢了。”
前世,谢水歌照赌约退了婚,结果易一君答应好的线索,根本就没打算给她。非但没给,易一君还顺势拿这个当鱼饵,想让谢水歌嫁给了她弟弟易之恒。
目的无非是想借着谢水歌的势,帮易之恒在易家站稳脚跟,好让他们易家能挤进四大家族的核心圈,最后更是野心勃勃地想独吞金矿,当那四家之首。
谢水歌那时性子洒脱不羁,就算应下了这门亲事,也没让那个表面温润、内里藏奸的易之恒近身。可她万万没想到,易一君给的线索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她刚接手谢家不久,就带着一众忠心手下,按那假线索去秘境寻找天启花。
天启花生长在至阴至腐的禁地,传说是三阶大妖金蚕临死前泣血结茧,化成的血红兰花,奇毒无比。
只要沾上,毒素便会蚀骨腐筋,迅速蔓延全身,最终将人化为一滩脓血;修为稍弱者,不消片刻七窍流血身亡,飞鸟走兽避之不及,唯金丹的修士,可以抵挡一二。
禁地内,谢水歌九死一生,跟来的忠仆尽皆毒发身亡,她因为有从前师云惜所赠秘宝,才侥幸逃出生天。
可当她拖着半条命回到谢家,才发现谢家早已换天了,族内大清洗,可信任依靠的人几乎死的死伤的伤。
原来在她于禁地苦苦挣扎时,易之恒早就对外宣称她已遇难,并以谢家女婿的身份,和姐姐易一君里应外合,轻轻松松就把谢家的大权夺到了手。
等到谢水歌重伤归来,修为跌落,根本无力反抗。
易之恒直接指鹿为马,硬说她是冒牌货,将她连同她母亲一起毫不留情地赶出了谢家大门。
直到那一刻,谢水歌才终于彻底看清。
从退婚到嫁人,再到那株要命的天启花,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专门为她设下的一个局。
只可惜,谢水歌明白得太晚了。”
谢水歌挑破这层窗户纸后,易一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你母亲,你也不在意了?”
谢水歌看她半晌,嫣然一笑:“不妨我们再打个赌。”
易一君皱眉:“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赌,你手里的那张纸没有任何信息。
“你凭什么断定这是张白纸?”易一君渐渐失了耐心,月色之下,她的神情愈发显得幽冷,“若你猜错了,你母亲这辈子,可就只能永远疯癫下去了。”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
“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谢水歌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
“当年的事,我自会查清。至于这张纸是真是假、对母亲的病有没有用,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
说罢,她轻轻一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天启花。
易一君瞳孔骤然一缩。
天启花是易家古经中所载的秘宝,乃三阶金蚕大妖泣血所化,虽含剧毒,却是炼制“归息丹”的关键之物。只不过归息丹并非什么正道之物,仅仅只能让疯魔之人短暂的清醒,而后迅速生命流失枯竭而死。
难道有人提前向她泄露了消息?以谢水歌对其母亲的重视程度,在无花阁赌约之后察觉异常,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谁告诉你的?!”
谢水歌笑盈盈道:“不妨猜猜,我怎么知道的。”
她母亲所患疯疾,实际上是魂魄上被人取走了一魄从而导致的疯癫,归息丹根本完全无用!易一君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易一君心绪翻涌,难以平静,手中最大的筹码既已被识破,她自然失去了与谢水歌周旋的底牌。易一君不再多言,当即要拂身而去。
“等等。”
谢水歌声音轻飘飘响起,像羽毛落在紧绷的弦上。
她唇角微勾,却无半分笑意,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哼:“就这点本事?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有些像样的后招。”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易一君本非善类,被这么一激,骨子里压抑的暴戾再也无法掩饰。只见她面色一沉,身形疾动,三步并作两步逼至近前,手肘如电,猛地扼向谢水歌的咽喉!
谢水歌猝不及防向后踉跄半步,那手肘已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压上她的脖颈。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颈骨碾碎。
谢水歌蹙紧双眉,脸颊因窒息泛起薄红,眼底漫起一层朦胧水光。
易一君俯视着她,如看笼中困兽。
“忤逆长辈,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她声音又轻又冷,“大小姐呀大小姐,我看你是疯了头。你以为谢家,在你执意跟师云惜一起后,还会如从前一般让你逍遥快活?”
狐狸皮褪下,是阴郁豺狼,呲着恶臭獠牙,仿佛随时都在准备下死口狠狠撕下一块肉,杀意凛然。
谢水歌资质平庸,几乎无力抗衡,除非她不惜鱼死网破。
那跗骨之蛆般的威胁感令人窒息。
明明被扼住喉骨的是她,命门尽在他人掌中。
生死,仿佛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可就在这绝境之中,谢水歌却忽然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
眉眼间那抹若有若无的绯红,竟冲散了病气,绽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她轻声地,挑衅似的笑说:
“那你杀了我啊。”
易一君脸色一沉,手臂青筋暴起,指下力道又重三分。
“你以为我不敢?”
喉间压迫感骤然加剧,谢水歌强忍翻涌的呕意,话锋一转:“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
“我听说一母同胞,你很是爱护他。”
前世以命为代价,她才懂得被将军的惨痛。既是棋局对弈,她有软肋,那易一君呢?难道就真的刀枪不入、无懈可击?
自然不是。
打蛇须打七寸,而她的弟弟易之恒,就是易一君逃不开的七寸。
谢水歌尽管呼吸微弱,声气却依旧从容:“谢家不管我了,又如何呢?”
“若金陵谢家的长女,死在你这易家庶女手中——你猜族中是会任我枉死,还是血洗易家,为你和你弟弟送葬?”
喉间的钳制,一点点松开了。
谢水歌捂住脖子,弯腰剧烈呛咳,她一边咳嗽,一边好笑的抬起眼皮,慢慢站直身体:“不过激了你几句,你就这么容易上钩?”
易一君冷眼注视着她。
“你倒像是不怕死。”
谢水歌“哎呀”一声,眼波流转:“谁不怕死呢?你若不怕,方才怎么不再多用几分力?”
“还是说……”
她迎上对方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妩媚的弧度。
“你口嫌体正直,其实悄悄暗恋我,舍不得我死?”
“要是温柔点,坦诚点,说不定我就从了你呢。”
易一君面色陡然一变,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某根隐秘的神经,扼住她脖颈的手猛地收紧,却又在下一刻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骤然甩开。
“这事不会这么过去的!”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易一君眼神阴霾冷沉,盯着她半天,终是没再动手,转身消失在山道尽头。
谢水歌抹了抹发疼的脖子,调整好呼吸和表情,就准备起。可刚一转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月色下,师云惜不知怎的出了门,垂坐在门廊下,安静的注视她。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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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