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安静,众人石化当场。
管事和谢家分支堂妹直接蒙在了原地,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震惊与茫然之色。
退婚时提替嫁,一旦成功绿衣女子的身份就直接过了明路,可以正大光明待在师云惜的身边,以后也方便运作;此时谢水歌言之凿凿不会退婚,那么替嫁再无可能,要想留在学院内,留在师云惜身边,那么只有一个办法。
浅色绿衣女子拎着裙摆,疾步上前,跪在谢水歌身侧:“姐姐,我愿意留下来,跟你一起照顾师仙长。”
“师仙长当年一剑动上清之威名,宛芷心驰已久。后闻仙长与家姐缔结婚约,更添仰慕,只盼能入学院,一睹仙姿。而今仙长遭难,姐姐愿不离左右,此情可贵。只是姐姐自幼不惯俗务,身边亦少不得人打点。宛芷愚钝,于照料之事却颇为熟稔,恳请随侍姐姐左右,共尽心力。
她语速极快,声音清脆动人,三言两语说完,头重重往地上一磕。
“还请姐姐成全!”
另一边与她十指相扣的手不自觉力道加重,师云惜垂下眼睫,没有看跪在一侧言辞真挚诚恳的谢宛芷,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中,平和地注视着哭得像个小花猫的谢水歌。
“你不退婚?”
“是。”
“好。”师云惜神色疲乏,呼吸轻缓,另一只手艰难的覆了上来,轻轻贴在她手背上,“其他的,随你心意。”
谢水歌眼泪一停。
真的随我心意?
那上辈子你怎么还让她留在你身边?!
谢水歌下意识想缩回手,揉一揉依旧刺痛的膝盖,但手刚抬起,便对上师云惜静静望来的目光,立刻转为拂去裙摆尘土,旋即看向跪在地上的谢宛芷。
谢宛芷属于第一眼看并不惊艳,越看越有韵味的人,仰起的脸小巧精致,眼中满满真挚,像朵路边小野花,生命力十足的顽强,又带着阳光般温暖的气息。
给人一种好相处又真诚的感觉。
确实很能迷惑人。
谢水歌自上而下地打量她——发间的簪花样式简单,耳坠也是几年前的旧款,衣饰朴素,浑身上下并无多少贵重饰物。
此刻她将伏小作低的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全然不露破绽,越是真诚,越显得讽刺。谁能想到呢,眼前这人,日后竟会乘着天魔的东风,一跃成为大权在握、暴戾嚣张的“夫人”?
判若云泥。
“宛芷姑娘说得是。”管事闻言,赶忙上前接话,“大小姐留在御圣学院的话,身边若没几个贴心人侍奉,确有诸多不便。凡事若都亲自操持,太过辛劳。一个丫鬟照料偌大地方,难免疏漏。宛芷姑娘是自家人,有她辅佐大小姐,凡事都能便宜许多!”
香巧不由紧张看向谢水歌。
谢水歌眼底冷意一闪而过。
她居高临下的垂眸,盈盈一笑,指尖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抵着谢宛芷瘦弱下巴,将那半张脸硬生生摁得偏向一侧——那姿态不像触碰,倒像一记未落下的耳光。
“既是我谢家的女儿,我怎忍心看妹妹以千金之躯,留在我身边受苦呢。”
“你还是回去吧,我的未婚妻自有我来照料。若她真是魔族卧底……”
话音微顿,谢水歌唇角轻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我认这个命,就不劳妹妹挂心了。”
厢房外。
幻羽飞舟甫一降落在苍梧峰后山,便惊动了御圣学院内外。不过片刻,御剑的、土遁的、乘鹤的修士纷纷从各方赶来,聚在苍梧峰空地上,各展手段,欲探究竟。
麒麟图腾,乃是金陵谢家的标志。
飞舟尚未落稳,已有人猜出来者身份,此时会来苍梧峰的,除了为那位“废物”而来,还能有何事?
就连御圣学院的院长也亲临此地,道骨仙风,眉目慈和,身侧跟着几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修士。
谢家诸位长老立于厢房外的空地上,几名谢家子弟分立四周,肃然持剑守备。
然而隔着一道门,房内对话声音虽低,在场众人都是修仙者,个个自然耳聪目明,一字不落的听入耳中。
原本前来看戏的众人,没预料到此事竟有转圜余地,不由面面相觑。
管事踉跄推门而出,急步走向院长,压低声音道:“院长明鉴,此事关系重大,小姑娘一时冲动,做不得数……”
院长:“……”
院长面上仍维持着宗主气度,手中阵法却悄然开启,算是略作遮掩,止住更多闻讯而来的修士。此举虽有些掩耳盗铃,却也勉强算是给了谢家一个台阶。
在阵法落下前已赶至的众人,皆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怔愣片刻,面上八风不动,私底下却纷纷取出传讯玉简,急急将此地见闻传予未至的同门。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金陵谢家嫡女“没有退婚,只有丧偶”的誓词必将传遍仙门几大家。
金陵谢家自然也瞒不住。
师云惜修为尽毁,又有魔界卧底之嫌,谢水歌竟在此时挺身而出,愿与她共担风险。
此等近乎狂妄的担当,却令不少人心生叹服——无论她是真痴情,还是有别有目的,这份魄力,确实令人大为赞叹。
毕竟师云惜是否真是卧底尚未定论,此事或许尚有转机。只不过她天灵根已废,御圣学院也不愿再耗资源供养一个“废人”,这才选择默许谢家退婚,对诸多不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算盘珠子打空的,不仅仅是谢宛芷。
还有师云惜的心魔。
在听到谢水歌又哭又闹,不退婚反而坚定选择了师云惜时,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怎么入魔!
谢水歌将师云惜安顿妥当后推门而出,朝院众人略微颔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诸位仙长今日见证,我意已决,不可更改。”
谢宛芷紧随其后,面露犹豫,似欲再言,却被管事一记眼神喝止,只得蹙起眉头,暗恼不语。
管事面色铁青,碍于众目睽睽下,不便强行动手带上谢水歌,只得率众弟子与那未能替嫁成功的旁支女子悻悻离去,准备回宗复命。
不过片刻,苍梧峰人影渐疏。一场热闹落幕,众人匆忙赶来又相继离去,唯余山间寂寂冷风,重归宁静。
香巧忧心忡忡道:“小姐,你……”
今日之事,金陵谢家很快就会知晓,好好的退婚变成了坚守,她几乎能想象到家主会如何大发雷霆,到时小姐怕是要吃大亏。
谢水歌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淡淡一笑:“怕什么。”
不过是断了供养,再狠心点断绝关系。
谢水歌又不是头一次任性妄为。
只要师云惜一日没坐实魔界卧底罪名,谢啸还想要对原配妻子深情不许的名声,她母亲就不会受到牵连。
回到房内,谢水歌发现师云惜没有入睡,似乎一直在等将琐事处理完的她。
“怎么还不休息?”谢水歌走近坐在床沿,伸手掖被子,轻声问,“在等我?”
师云惜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嗯”。
又沙又哑,很是好听。
谢水歌没有说话。
记忆里和强大的、清冷淡漠的师云惜相相恋时的种种时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最后留在她印象中最深的,与堕魔后冷漠无情的大魔第一次相见。
她万人之上深不可测,她阶下囚任人欺辱。
是噩梦开始,永远没有尽头。
“即便你真正退婚,我也不会怪你。”师云惜嗓音低而柔,将谢水歌从恍惚里拉回神,“毕竟……在此之前,我以为我们已经分手了。”
“啊?”
谢水歌有点懵。
分手?!
这是什么情况!
师云惜轻轻笑了起来,带动干裂的唇角,一些血迹溢出,将她略显苍白冷淡的脸颊衬出了几分艳红。
在一阵几乎凝滞的沉默里,师云惜从腰侧旧物中,将一块半碎的玉雕拿出来,递到谢水歌眼前。
“抱歉,玉雕碎了。”
千年魂玉雕刻而成的小像,崩碎了半面身子,血迹斑驳身上布满裂痕。是师云惜于万丈雪原之下取得,而后以阵法、精血蕴养,仅凭一柄普通刻刀,用了半月光阴,才雕琢成谢水歌朝她奔赴而来的模样。
其中有一道是师云惜给的剑意,可以抵御金丹同修全力三击,自动护主,还能温养神魂。
这正是当年的定情信物,在师云惜踏入九死一生的天枢秘境前,被谢水歌气极掏出,恨恨掷在地上。
触手冰凉。
谢水歌接过来指腹摩挲,少顷才有了点印象。
毕竟是接近元婴期,没有入魔的师云惜送的东西,当年若不是争吵太过红了眼,气性太大,也不至于把定情信物也扔给了她。
那场撕破脸的争执,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谢水歌单方面的发作,在此之前,她们冷战有段时间了。
有“好心人”,在师云惜进入天枢秘境的前一日,将她当初接近师云惜时那点不纯动机,悉数告知了对方。
事情起因是源于一场赌约。
最开始,谢水歌是怀着玩弄心思接近师云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