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总是让人恐惧,听到消息的官员个个风声鹤唳。
第二日朝堂上果然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文合帝下令传人进殿之时,众人都情不自禁绷紧了心弦。
来人果然如传闻那般,身型瘦弱似只剩一副骨架,脸颊凹陷,就算已经束了发换了整洁的衣裳,仍然能窥见昨日的狼狈。
就算是第二次得见天颜,他依然惶恐不安,直到瞥见站在队首的姜浩然,方才安心一二,战战兢兢地跪伏下去:“微臣张宥为参见皇上。”
“起来吧,”文合帝语调不急不缓,“将你昨日的话再说与众爱卿听听。”
“是。”张宥为站起身,喉头滚动两番,方才涩声道,“微臣乃......自宁县县长。”
自宁县?归属何地?倒是未曾听说过。
小小的一个县能有何大事,还劳得姜浩然保驾护航。
众人心里疑惑。
文合帝却像没有察觉到异样般,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紧张。
张宥为眼前掠过一张张面黄肌瘦,眼里无光的脸,那些人已被不堪的生活侵染得不成人样。
他已经没有退路。
无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已镇定下来:“诸位大人可能不知,微臣家乡位于东北嵩林县和顺吉县之间,虽地方不算小,但土地贫瘠,瓜果粮食都极难生长,一年到头也没甚收成,每年还......还得缴纳两份赋税,实在贫穷。”
“休得胡言!”听到此处,刑部侍郎林轩忍不住开口斥道,“历来每年都只征收一次赋税,哪里来的两次?莫不是张县长自身治理能力欠佳,搞得民不聊生,只能替自己找些托词罢。”
张宥为被他喝得一抖,也不知被哪句话戳中痛点,眼圈刹时变红。
他虽然怕极了,但仍坚持回话道:“缴纳的赋税均有登记在册,是做不得假的。文合十年,家乡被划为自宁县后,官爷命我们自选县长。前年县长病逝,微臣只因会识文断字,便被推举接任。本来以往赋税有度,遇灾可得接济,尚且能活下去。但这五年来赋税繁重且全无援助,以致民生凋敝。如今粮源已绝,树皮草根都被扒干净,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微臣求助无门,实已无计可施……没有法子了。”
说着已经哽咽难言。
这段话所含信息实在惊人,且不说一年两次的赋税,单单是让百姓自举县长,就已是犯了重罪。
而东北为邹章两大家所管辖,嵩林县和顺吉县刚好位于两家的地界分界线,想来是自宁县太过穷困,两边都嫌弃这个累赘,所幸划分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事情涉及到这两家了,众臣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起来。
只剩张宥为站在大殿中间,拾袖擦眼,努力咽下哭声。
这情形着实可笑,姜浩然一向见不得这些墙头草的做派,面带讥笑,正准备开口,却看到文合帝眼风扫过,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修衍亦想发声,修璟在旁动了下衣袖拦住,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修衍向来信任他,站定了不再动作。
文合帝看向闭口不言的众人,面上不显怒气,反而笑起来:“好一个自宁......”
所有人在这笑中都生出惧意,跪倒一片,口呼:“皇上息怒。”
文合帝叹道:“如今只是自立县城,以后怕是人人都可扯旗划地自立为王,人人都可做皇帝。”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似在众人头上炸了道惊雷,轰得人寒毛直竖。
殿内针落可闻,有胆小的已然一身冷汗。
无声许久,闻人青出列,躬身道:“皇上,大奉律例不可乱,但也不能仅听一人所言,不若严查后再下定论。”
文合帝还是太子时,闻人青是他的老师,如今也是修衍的老师,为人一丝不苟,一心只为朝堂,文合帝很是敬重他。
“太傅所言极是。”文合帝应和道,又看向前端站得笔直得两位老臣,温声询问:“依两位爱卿所见,此事当如何处理?”
邹阁清跪伏道:“皇上,此事涉及臣管辖之地,若确有其事,必不会包庇。”
章若谷亦出列道:“臣亦如此。”
两人都恭恭敬敬,不见慌张,仿佛却不知此事。
文合帝心里冷笑,两只老狐狸。
他高坐明堂,座椅华贵宽大,他却总觉得空荡冰凉。
搁在扶手上的手轻轻摩挲,文合帝视线扫过诺大的殿堂,排列整齐的臣子姿态恭顺谦卑,可是隔得太远,朝晖从大门落进来,光线尽在他们背后,每张面孔都模糊不清。
“褚峰跑一趟东北,务必查清此事。至于赋税,事关户部,便由刑部主办,协理之人……”文合帝的目光落在修璟身上,“修璟,你既在户部,便由你从旁协助,姜郡守与张县长配合,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近些年户部的作为许多人都有所耳闻,但今上一直不曾理会,大家也从最初的警觉到如今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未曾想在今日突然发作了。
众人揣着各种心思退了朝。
修璟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廊下盯着青檐出神。
他在等修衍。
修衍出了殿瞧见他,走过去问道:“刚刚为何拦我?”
修璟低声道:“这事生于谁的辖地,就该谁出声,咱们不必做这出头鸟。”
两人拾阶而下,修衍道:“父皇命你协查,你便安心查办,不能错杀,也不可放过,只是邹老和章老毕竟与江山安定有恩,还是要顾忌二老的面子,不要闹得太过难看。”
修璟知晓他一直如此,明明清楚那两位的野心勃勃,但总念着以前的恩情,对他们一直礼遇有加。
他心下无奈,道:“皇兄且宽心,想扳倒他们哪有这般轻易,只是以后若真到了刀剑相向的时候,希望皇兄能狠下心来。”
“可……何至于此。”修衍怅然叹息。
广场一处难以瞧见的角落有雪,许是哪个小太监偷懒,扫雪时悄悄堆在此处,因晒不到太阳,经过几夜的寒风,已有化冰的迹象。
修璟转头看了那里一眼,沉默半晌,道:“皇兄可知,父皇怎么没让你查此事?”
修衍沉吟道:“许是因为你在户部当值已有段时日,比我更了解个中事由。”
“不是。”修璟摇头,“是因皇兄有颗慈悲心。”
修衍一时无言。
修璟未再劝说,反正来日方长,慢慢他总会察觉有些人并不是诚心相待,就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修璟带了姜张二人去了户部,将几年有关东北赋税的文案都翻了出来,册子堆积如小山,单是看着就够人头疼的。
刑部也不敢敷衍,尚书大人鲜程正亲自带了七人参与调查。
文案虽然多,但整理得当,翻阅起来并不冗杂,十来人两三天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但没查出丝毫错处,赵晟和周礼并非草包,面上的收支做得滴水不漏。
鲜程正揉着眼眶道:“五殿下,诸位同僚,案情复杂,卷宗繁多。我等连续查证两夜,精力已竭,万一有关键疏漏怕是不好。不若暂且休整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再细查。”
在这儿的虽然修璟身份最尊贵,但到底是鲜程正官位最大,他不开这个口,大家只能跟着再熬干几盏油灯。
也确实是倦了,几人顺水推舟地应下,各自回了住处。
夜半长街寂静,只余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修璟一路沉思,直到下了马车进府后才问一直留在府中的时湫:“乐嘉笙来信了吗?”
时湫一直留意此事,答道:“没呢。”
修璟脚步未停,朝书房走去,说:“去催。”
翌日天还未亮,乐嘉笙就亲自带着东西来了。
这人随意惯了,进门就没骨头似的窝进了塌里,将东西放在桌上,道:“催得这么紧,查得不顺?”
修璟刚起床,还未束发,看着没有平日那么冷冽,他拿过册子一边翻看一边道:“东北没问题不代表南边就没有,南边没有也不代表北边就没有,这么大个摊子,总有个疏漏的地方,端看人专不专心查了。”
乐嘉笙随手拿过桌上的摆件把玩,道:“一边是邹章两大世家,一边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蚍蜉岂能撼树,鲜程正最会见风使舵,如今风向不明,他只会拖延敷衍。”
修璟未从册子上挪眼,道:“有先前的行刺案顶着,那两家不敢再有大动作,土皇帝到底不是真皇帝,他们如今还是要对着修氏俯首称臣。”
赵晟和周礼已成废子,这是定局,可修璟不甘止步于此,户部要动,东北要动,别的他也想尽力去动一动。
“风向早已明朗,只看能将巨船撼动几分。”修璟翻看道最后,“预沉其船,先破船底,凿子已经在手,仅缺一把木槌。”
他将册子合上,敲了敲手心,似重锤落定:“这,就是那把木槌。”
凿子不愿意动,那就用木槌敲打敲打。
乐嘉笙笑起来,说:“张宥为、姜浩然、鲜程正三人,到底谁是凿子?”
“都是。”修璟淡淡道。
下人摆好了早膳,两人坐到桌前,乐嘉笙喝了口粥,想了想问道:“这把木槌你准备怎么递上去?”
修璟用湿帕子拭净了手,拿了筷子,说:“光明正大地给姜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