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光明正大,还就真的非常光明。
修璟派人悄无声息地将册子放在姜浩然卧房门前,早上下人看见,把薄薄一本册子拾予他,他翻看两页,勃然变色。
他不用深究东西从哪里来的,邹章两家势力庞大,树敌也无数,没人敢明目张胆地作对,暗地里递递刀子还是行的。
再到了户部,众人阅完剩余文书,还是未看出任何纰漏,鲜程正还想继续和稀泥,姜浩然不由冷呵了一声。
鲜程正看向他,不解道:“浩然兄笑什么?”
姜浩然道:“鲜大人又想说什么?就此打住结案吗?”
鲜程正变了脸色,气道:“你是何意?皇上要彻查,我怎敢潦草结案,不过是查无可查,想问问大家的意见罢了,作何阴阳怪气。”
“东北的文书查不出问题,可等褚峰回来再断。”将浩然不欲多费口舌,直接将册子拍在案桌上,“鲜大人不妨先看看这个。”
修璟在一旁不动声色。
鲜程正压下心底不快,翻阅起来。上面记录着这些年南边五省上缴的粮食,品级数量一目了然,乍然一看,并无不妥。
可他的脸色越来越沉,抽出户部留底的入库账册。
两相对照,破绽立现。
户部的存档中,每年总有一两个府的米被记为“次品”,理由千篇一律是“天时不利,米质有损”,且年年地方不同,手法隐蔽,若无对照,很难发现其中猫腻。
“这……”
“鲜大人想必也发现了。”姜浩然语带讥讽,“整个南边,唯有下官所辖之地,年年记录的都是上等精米,他们不敢换我的粮食。”
他们当然不敢。
鲜程正无言以对。
谁都知道姜浩然的脾气,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户部自然会绕开他。
“可他们有的是办法!”将浩然声音陡然拔高,指着账目,“看这数量,年年虚报运输损耗,没有一年足额。大人可知道,涝灾那年我们自己吃的都是发霉的陈米,却把最好的新米全数上缴。现在倒好,全喂了这群国之硕鼠!”
气氛紧绷,修璟适时开口:“不知姜大人手里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
姜浩然不语,只将册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是乐嘉迪的印章。
“乐家,商贾之家。”修璟沉吟片刻,“官商勾结,倒卖赋粮,证据确凿,可以拿人了。”
话到这里,姜浩然点头,鲜程正立刻着人捉拿乐嘉迪。
事情进展顺利,修璟踏出户部时,日光堪堪镀上殿檐,连日来的阴郁被太阳带来的暖意驱散几分。他嘴角刚欲上扬,时湫疾步走来,低声道:
“殿下,库银数额正确,并无异常。带封条的箱子都撕开查验了,全是货真价实的银子,没掺东西。”
“晚了一步。”修璟嘴角未成形的笑意倏地冻结,“那两人虽然老了,手脚却快得很。”
本来他还收到那两家人挪移国库金银给乐嘉迪牟利的消息,可单凭证词他们有诸多理由搪塞,账本、契约等证物没有寻到,如今连库银也被他们填齐,这条线索终究是废了。
乐嘉迪正缩在家里惴惴不安,他不是个经商的好料子,到手的库银亏损干净,只得散了大部分家财去补,他只能暗自祈祷不要再查到倒卖粮食的事情。
昨日赵晟的话还犹在耳侧。
他说:“若真进去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心里有数。乐家上下的命,都在你这张嘴里。”
他这边正念念有词,下一刻就见带刀的官差闯进来。
乐嘉迪瘫成一条软面,被拖了出去。
路过院子时,他瞥见那株开得正好的红梅。
罢了,他想。
他是再看不见红梅盛开,但家人还能看见,那也好。
新岁将至时,褚峰返京,带回张宥为所言为实的消息。
紧接着,户部尚书赵晟被捕入狱,后又牵扯出几位小官员,曹林也在其中,几人均因“勾结商贾,倒卖税粮”的罪名被判斩,东北嵩林县和顺吉县的县长,因“治理无方”亦被判斩。
曹林大半年前的案底也被翻出,五皇子修璟不顾其德行有亏保下他,被文合帝斥责,卸下其户部职位,责令他好好自省。
至此,户部和东北一案,轰轰烈烈开始,轰轰烈烈结束。
户部空出许多位置,暗中觊觎之人不在少数,文合帝却一直拖延没有落定,直到闻人青举荐一人——蒋青临。
蒋青临出生清贵之家,蒋父因才学有限未能入仕,蒋家因此从世人眼中淡去,直到他拜入闻人青门下,闻人青对他大为称赞,蒋家才名声复起。
闻人青迟迟没许他入仕,直到此刻,才将他推到台前。
季君欣坐在一堆姑娘里面,听她们说笑。
“听说蒋公子长得甚好,只是洁身自好,一直关在家中读书,从未来过这烟花柳巷,我们也未曾见过呢。”
“姐姐说错了,以后要叫蒋大人了,做了户部尚书,少不了应酬,说不定还能见到的。”
“万一他就是不来呢?哎呀,想想就可惜。”
云嬷嬷已经“功成身退”,于前几日回宫了,季君欣心情甚好。
闻言笑道:“有什么可惜的,那些个男人臭不可闻,只会脏了姑娘们的手帕。”
几人都笑起来,个个花枝乱颤,香气熏得季君欣悄悄揉了揉鼻子。
风涧孤伶伶坐在对面,酸道:“本公子也不差。”
“得。”季君欣朝她们挥挥手,“都过去吧,风大公子醋了。”
等风涧落进花丛里,季君欣才静下心思索。
邹章两家断尾断得干净利落,虽然失去户部,东北那头看似处置了两个县长,但本家无一人有事,元气犹在。而修璟这边,曹林被斩首,他自己也丢了官,好像是此役最大的输家。
但她总觉得不太对。
她正兀自琢磨,鼻间忽然飘进一缕香,极淡,之前在哪里闻见过几次。她循香转头,见是个眉目清俊的小倌。
“你。”季君欣微抬下巴,带着三分醉意,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留下。”
小倌被她这直白的做派惊得往后一缩,声音发紧:“郡、郡主……小人只献艺,不……”
风涧没忍住,“噗”地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季君欣眼风都懒得扫过去,只睨着小倌:“我不叫郡郡主,也不要你卖身。”
小倌迟疑片刻,这才挪步近前。
季君欣身体向前倾,凑得极近,问:“你熏的什么香?”
活脱脱一副调戏良家男子的口吻,风涧刚顺过气,又笑得险些背过气去。
小倌低眉顺眼道:“小人没有熏香。”
他是真的没熏香,倒是季君欣身上的气息叫他耳根泛红。
“未熏香?”季君欣眉梢微挑,“那你身上的香,是打哪儿沾上的?”
“小人刚从笑春风出来。”
季君欣站起身:“带我过去。”
风涧被三四个姑娘围着,没有随她一起。
季君欣迈进笑春风,就闻到那丝香,比小倌身上的更浓,但比起外面呛鼻的脂粉味来说,又是淡的,很好闻。
里面坐着修璟和乐嘉笙。
她这才恍然,难怪觉得熟悉。
修璟听见推门声望过来,就看见带着几分醉态的季君欣,身后跟着的小倌离她半步远,想扶她又不敢伸手的样子,耳根子红得扎眼,脸上都熏上点酡色。
修璟眉头一皱,对那小倌道:“煮碗醒酒汤。”
小倌应下转身时,又听见他说:“换个人送,你不用过来了。”
季君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对这点香追根朔源,理智还泡在酒里,她还未想明白,就听见修璟道:“刚解禁就喝这么多,也不怕回去的路不好走。”
一句话有半句都踩在季君欣的痛处。
她“嘭”地一声甩上门,走过去踢掉鞋,往美人榻上一坐,一语双关道:“反正也回不去,路本来也不好走。”
说完,又笑着道:“修懿辰,你的路便好走了么?”
她穿着白袜,大剌剌坐在榻上,乐嘉笙被挤在角落,眼神乱瞟,就是不敢往她脚上瞧。
修璟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拿过一旁的毯子盖在季君欣腿上,那对足也被掩在毯下。
他做完此事,才缓缓开口:“有人修桥,有人铺路,目的都是通向高处,何必计较一时一刻走在哪里。”
话里有话。
季君欣耐心告罄,脸上不带笑了,她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冷,就像她褪去纨绔的皮,便能显出将门之后骨子里自带的不怒自威来。
她与修璟虽有龃龉,但毕竟是儿时不懂事的时候闹出来的,说到底,她其实并不讨厌他,也不想总是这样,跟他说话总在打机锋。
累。
“你甘心忙碌一场,只为他人做嫁衣?”季君欣直言道。
“我甘心。”修璟道。
蜡油滑落,烛火随风跳动一下,烧得更旺了。
季君欣将修璟的脸看得更清楚。
“曹林是你早早备好的弃子,而蒋青临……”季君欣忽然轻笑一声,目光如炬,钉在他的脸上,“才是你的人,我猜得可对?懿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