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京都又落了两场雪,转眼间到了各地官吏回京述职的日子,季巍之前刚回过,文合帝特许他不用再回京都,以免徒增奔波。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季君欣还是关起门喝了顿闷酒。
师怀书也逐渐适应官场,别人顾忌他身后季家的势力,待他亲近有余又隔着心,而他好似看不见这些人的虚情假意,一律和善以待,再加上之前聚翁香那点子端倪,渐渐便有人起了撺掇的心思。
这日他下值准备回府,就被莫樊叫住。
师怀书暗暗叫苦,悄然吸口气,转身时已带了满面歉意:“莫兄,实在抱歉,今日家中有事,恐不能多聊。”
莫樊哪看不出他的敷衍,径直上前揽了他的肩,边走边道,“允彦还是回将军府么?”见他点头,又道,“你也是有官职的人,也应置办自己的府宅,以后有人拜访,总归方便些。”
师怀书像是不觉得不妥,道:“郡主爱热闹,不会在意这些。”
“郡主胸怀宽广,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莫樊道,“但你总得替她着想,最近好多人说你们来往过密,像一家人。”
这话里面的意思海了去了,师怀书气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和郡主自小一起长大,亲兄妹不过如是,他们乱嚼什么舌根。”
“别生气,旁的人哪懂得这些。”莫樊意味深长道:“到底你们不是一个姓……”
师怀书蓦地站住,露出深思的神色。
莫樊趁热打铁道:“许多人背后议论,要不是郡主当时伤了腿,冬日赛也轮不到你上场,那救下皇上的,便也不是你了。”
见师怀书脸色难看,他又道:“要我说他们就是眼红,妒嫉你。郡主怎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只会替你高兴还差不多。”
师怀书强笑道:“那是自然。”
莫樊知道适可而止,适时转移话题:“今日有别的新鲜事,不知允彦可否知晓?”
“哦?”师怀书回神,问道,“何事?”
“听说姜浩然又返京了。”
“南边的那位姜郡守?”
“正是。”莫樊见左右无人,复又压低了声音,“述职完离京不过三日又折返了回来,入京就直接去了宫里,想来必定有事。且据说这位郡守大人还带来了一个人,那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看着实在是个可怜人......”
师怀书仔细听着,莫樊却闭嘴不再说了,他不禁催促道:“然后呢?”
“人都进了宫,旁的事谁也不知道了,这不是想和你一起商讨麽?结果你还没我知道得多,不若聊聊别的。”莫樊喋喋不休,像个老妈子般道,“允彦可有心悦的人?我在京都所识之人也算多,若是我认识的,也可以帮你说上一二。若没有也无妨,只管说说你喜欢哪般姑娘……”
“......”
师怀书调头就走了。
回府见着难得没有出门浪的季君欣,正躺在院中的贵妃椅上,脸上盖了一卷看名字就不大正经的民间话本,披了满身残阳。
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她懒洋洋招呼道:“回来了?”
趴在她脚边的小狼随了她的性子,头也未抬,只支起双耳,摇了摇尾巴当作迎接。
师怀书应了声,在旁边的交椅坐下,将莫樊的话说与她听了。
季君欣联想到前几时湫的话,慢条斯理地把话本卷了,轻敲鼻尖:“乐嘉笙……户部……”
脑中散落的点连成一线。
姜浩然其人忠诚且才学卓然,就是不通人情世故,又嫉恶如仇,得罪了不少人。文合帝有心重用他,把他调去了人际关系最为复杂的南边历练。
修璟倒是会选人。
心里琢磨了半晌,她视线沿着墙根攀上去,墙瓦上有未化净的雪,被夕照染成橘红。
她看了会儿,喃喃道:“户部要变天了。”
而她只被允许坐在这里,没有操纵风云的机会,仅能仰仗头上四方天。
师怀书看她神色疏淡,开口道:“不知能攀扯多少人下台,又是谁的人顶上去。”
“失势的人不会甘心,到时候狗咬狗,且有得拉扯。况且上面那位等这个时机太久了,定会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及时雨,将户部洗个彻底。”季君欣道,沉吟少顷,她又换了话题,“这是第几个挑拨我们关系的人了?”
师怀书不由得笑道:“不太记得,大概七八个吧。”
众人忌惮又垂涎她背后的季家军,一个个都希望她深陷泥潭,想活命就只能拉住他们抛出的救命稻草,可这稻草,必要的时候还能化作抵住她要害的凶器。
季君欣叹道:“都巴不得我光棍一个,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师怀书见不得她乱讲,低声道:“别瞎说。”
“啧,这些人惯会以己度人,大概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趋利避害之辈。”季君欣嘲道,“这鬼地方养出来的花花肠子,都能开满一亩姹紫嫣红的花田了。”
小狼见无人理它,伸了脑袋去闹,季君欣拿话本敲它,余光瞥见廊下拐角处露出的一截裙裾。
府里能穿这种花色的衣裙,只有那位云嬷嬷。
她看向师怀书,低声道:“有人看热闹,吵一架?”
说完,也不管师怀书的反应,提高了声音,怒道:“先前怎么没见你说住不惯,如今想着搬出去,怎么?做官之后,官威大得沈府都装不下了?”
她戏瘾说来便来,也不管别人死活,师怀书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得讷道:“是?”
季君欣瞪他,挤眉弄眼地示意他要吵得尽心,口中还道:“若不是我上次推举你上场,你还是墙根里的草,有了前程就想踹了季家,真是好样的!”
她吵得真情实感,师怀书心里暗笑,表面气急败坏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只是与你商量,不愿意的话好好说便是,你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我有理得很。”季君欣气道,“季家养你多年,养出个白眼狼来。负心汉薄情郎就是照着你写的罢,好好好,你若执意如此,现在就给我滚出将军府。”
这混账最近也不知看了多少乌烟瘴气的话本,吵至兴头上,把手中的书卷撕成几瓣,尽数砸在师怀书身上,把恃宠而骄的女娇娃演绎得淋漓尽致。
小狼听到狼字,以为在喊它,亦跟着叫起来。
一时生气的生气,不懂事的跟着吠,闹得鸡飞狗跳。
师怀书被吵得头疼,不得不跟着她胡闹,甩手转身。
真的离家出走了。
姜浩然带人进皇宫的消息,很快传进多方耳中。
邹阁清喜怒不明,看着自家长子:“你在东北这些年是去尸位素餐,混日子的?人从你眼皮子底下被带出地界,你竟全然不知。”
邹怀励辩解道:“那么个微不足道的东西,我盯着他做什么。”
邹怀励是邹家嫡长子,按照邹家的身份地位,他本可以留在都城做个高官,没成想十八岁那年被邹阁清派去东北做了不上不下的长史,是以这么多年对自己父亲怨念颇深。
邹阁清叹口气,没再多言,外出访友去了。
回府途中,车驾被拦住。
赵晟立在车外,恭敬道:“邹老。”
邹阁清亲自打帘,请他上车,待他坐稳后方道:“猜到你会来。”
赵晟道:“今日之事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人证具在,只怕不太好。”
邹阁清须发皆白,随时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叫人亲近,此刻不带笑了,看着也是慈祥的,他捋了捋胡须,道:“家族枝繁叶茂,有些枝桠不及修剪,长歪也便罢了,不曾想给别人揪住把柄。”
赵晟道:“东北一直以来守得密不透风,一个小小的县令,蚂蚁似的,怎么可能单靠自己爬到京都,又正好碰到姜浩然。”
邹阁清冷笑一声:“修璟这小儿,有些意思。这件事时机抓得太好,户部的事无法再行遮掩,只能放手,可是你该怎么办?周礼这蠢货,明明将人杀了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弯弯拐拐做些无用功,本来是个大奸之人,偏偏将那点伪善用在不该用的时候,不仅将全家搭进去,还牵连了你。”
马车重启,赵晟在马蹄声中理了理思绪,他是孤儿,一直受邹家支助,一步步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他这些年孑然一身,早有为邹家舍身的觉悟。
他缓缓道:“邹老无需为我担心,只是以前我们小瞧了修璟,此人韬光隐晦十几年,以后定要小心防他。他进户部以来与曹林走得颇近,曹林在户部也有五六年,资历已够,许是想扶持他补空缺。”
邹阁清道:“此子以往藏得极深,如今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看似急功近利,实则步步为营。不过他想换上自己的人,皇上也未必全盘允他。皇上允许他这把刀出鞘,却不会任他伤到自己,这天下,到底还叫大奉。”
“曹林底子不干净,我会解决一切问题,不会叫修璟如意。”赵晟躬身作揖道,“只是以后无法再助您扶摇直上,唯愿老师以后顺遂如意。”
邹阁清面露悲戚。
赵晟可是他最得意的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