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沙,波兰魔法部有着巴洛克风格铜绿尖顶的大楼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旧羊皮纸、灰尘和权力的冰冷气息。艾琳娜·沃伊切霍夫斯基的新办公室就在五楼“计划及合作贸易事务司”的走廊尽头,紧邻着昔日堆积如山的国际魔法事务司档案室。
现在,这里取代了那个过时的国际部门,成为波兰总督辖区的心脏之一,泵动着贸易的血液和战争的资源。
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里隐约的嘈杂。房间宽敞,陈设却透着临时性——前任副司长调到了克拉科夫当总体事务负责人,算是升迁,走得匆忙,只留下几件笨重的家具和墙上一个空荡荡的挂画钩。
巨大的窗户外,是华沙阴沉的冬日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魔法部尖塔林立的屋顶上。艾琳娜没有立刻走向那张象征权力的宽大橡木书桌,而是站在窗边,俯瞰着砖红和米白色的街区,还有远处那银色的维斯瓦河,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玻璃。
右腿深处早已愈合的旧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来时的铺满了粉尘和血污的路。
几天前,她还在那个位置卑微得多的次长办公室。晋升的契机,是她几乎花光了在矿场和镀金期间辛苦攒下的一半积蓄——一套委托纽蒙迦德审计员保罗,从柏林奥博龙梅尔兹珠宝店购得的秘银镶嵌钻首饰,要当下欧洲纯血贵妇圈最追捧的款式。那套首饰的介绍卡上写着,这是新艺术风格的杰作,冷静而有现代性,是新秩序的数学之美。
她曾经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晚上,它在冰冷的蓝白色基调里流淌着火彩,足以让任何一位夫人成为晚宴的焦点。她将它献给了劳拉·嘉宝,海登·林顿总督的妻子,舍恩的堂姐。
记忆里,劳拉夫人保养得宜的手拿起紫色丝绒盒中的项链,指尖在秘银的冰凉和钻石的璀璨上流连,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满意。艾琳娜则深深地弯下腰,黑发垂落,遮住了她绿眼睛里的算计,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近乎卑微的感激:“夫人,总督大人宽仁似海,给了我们这些卑微之人重生的机会……这份微薄的心意,实在不足以表达我心中万分之一的感恩。若非总督大人雷霆手段,拨乱反正,我们……”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让未尽之语在巴洛克风格的奢华会客厅里轻轻回荡,暗示着斯坦涅茨时代的污秽,以及自己对林顿的绝对忠诚。她甚至刻意穿了条洗得发白的旧亚麻裙子,与那条华贵的珠宝形成刺眼对比。劳拉夫人那双精明的灰眼睛扫过她,最终停留在秘银的光泽上,轻轻点了点头。作为茶话会的主导者,她无法决定别人是否升迁,但她可以让艾琳娜的名字出现在林顿总督的视野里。
于是,她站在了这里——计划及合作贸易事务司的副司长!
这个位置意味着她可以协助雅各布司长接触到波兰核心的贸易清单和物资调配指令,分管自己前年的工作部门:生产部门监督委员会,与波兰圣徒军方打交道,甚至……这是更多与纽蒙迦德运输与军需部直接对接的渠道。
权力像陈年的火焰威士忌,辛辣而诱人,让她指尖微微发颤。她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桌前,桌面擦拭得光可鉴人,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和那双苔原般生机勃勃的绿眼睛。一份摊开的文件上,墨迹未干,标题是《波兰-纽蒙迦德第二季度秘银配额及运输豁免权审批》。
门被无声地推开,没有敲门。
艾琳娜瞬间挺直了背脊,像被惊动的蛇。进来的是舍恩·嘉宝。波兰魔法部高级副部长。
他中等身高,面容俊秀,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长袍,手腕上一串来自东方的昂贵木质手链,散发出奇异甜凉的花果香,这是金钱与权力的味道,艾琳娜心想,纽蒙迦德云端的同款味道。他的棕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金丝眼镜后的灰眸意味深长。他踱步进来,目光随意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她身上。
“新环境,还习惯吗,沃伊切霍夫斯基副司长?”他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份绿油矿文件,指尖划过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正在适应,部长先生。”艾琳娜垂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新官上任的谨慎,“感谢您和林顿总督的信任。”
舍恩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像是错觉。“信任?”他放下文件,目光透过镜片,锐利地钉在她脸上,“信任是用价值换来的。劳拉很喜欢那套首饰,眼光不错,奥博龙梅尔兹家的东西,确实配得上总督夫人。”
艾琳娜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恰当的、适时的泛起一丝被夸奖的羞涩红晕。
“能为夫人增添光彩,是我的荣幸。”
舍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背对着她。房间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
“最近……没再看到你把头发染成银色。”舍恩忽然开口,语气得像在谈论天气。
他的视线像积雨云落在她头上,艾琳娜微微一怔,随即感到一种冰冷的生理不适。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自己浓密的黑发。
“是的,先生。那些染发剂……对发质不太好。我的头皮也容易发炎。”她找了个最庸俗的理由。
舍恩转过身,目光如探针,在她天然的黑发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很复杂,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甚至……一丝褪去了某种滤镜后的平静,微妙到难以察觉,但……艾琳娜太了解他了。
他曾经痴迷于让她在床上扮演那个遥远而清冷如月的幻影——西尔维娅·杜洛埃。
银发,紫眸,洞悉万物的智慧,决胜千里之外的谋略。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从矿坑泥泞里挣扎爬出来的女人,精明、市侩、眼神里藏着永不熄灭的贪婪和狠厉,他似乎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们是云泥之别。
艾琳娜再怎么模仿,骨子里也洗不掉那份为了生存而沾染的庸俗和卑劣。她像钻石,切割好后那么璀璨、美丽,但也坚硬、锋利、折射着刺眼的光,在地底最肮脏的岩层中挤压成形;而西尔维娅……她是月和星,清冷、神秘,其光华来自宇宙本身。钻石如何能当星辰的替代品?
“确实,”舍恩的声音里听不出褒贬,“还是黑色适合你。更真实。”他走近一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平等的审视,那感觉很微妙,“‘矿场毒蛛’……这个称呼,现在还有人敢在你面前提起吗?”
艾琳娜的绿眸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像苔原上骤然冻结的露珠。她讨厌这个绰号,它撕开她精心编织的伪装,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过往。
“在底下,也许还有人私下嚼舌根。”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层薄冰,“但在魔法部的五楼,我相信没人会如此无礼。”
舍恩笑了,这次真切了些,带着点玩味。
“很好。记住这份力量,艾琳娜。计划及合作贸易司的水,比你在生产监督委员会和次长办公室趟过的都要深得多。林顿总督的嫡系,旧制度的技术官僚,波兰的老牌纯血世家……平衡,比什么都重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用魔杖优雅地点燃。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别被‘副司长’的头衔冲昏了头脑。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烟雾缭绕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艾琳娜看着他,第一次在他眼中没有看到那种对着“赝品”施虐时的扭曲快感,也没有了往日的轻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对等的警惕,甚至掺杂着一丝对顽强生命力的观察,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
他不再试图把她捏成另一个人的形状。他看清了她是什么东西,并且,至少在此刻,似乎并不打算立刻碾碎她。
“我明白,部长先生。”艾琳娜微微颔首,姿态放得更低,眼神却锐利如初,“我爬了太久,摔不起。”
舍恩吸了一口烟,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华沙城。“那就证明你的价值,沃伊切霍夫斯基。证明你配得上这个位置,配得上……活下来。”他掐灭了才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烟,转身向门口走去。“桌上的文件,今晚下班之前,把初步意见给我。”
门轻轻合上,留下艾琳娜独自站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空气中还残留着高级烟草的辛辣气味。她走到书桌前,手指抚过那柔滑的丝绒首饰盒——一个更小的、本该装着同系列钻石耳环的盒子,里面装着一枚断裂的山铜怀表,来自一个曾经笑容爽朗、黝黑温柔的少年。耳环同样被她留在了劳拉夫人那里作为“样品”,提醒着对方她的忠诚。她拿起那份关于绿油矿的文件,冰凉的纸张贴着她的指尖。
庸俗又如何?卑劣又如何?她看着窗外魔法部尖塔上飘扬的红黑旗帜,嘴角勾起一个冰冷弧度。高贵的星辰镶嵌在帝国至高领袖盖勒特·格林德沃大人的权杖上,而她这颗从泥泞里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钻石,终于也嵌在了权力的底座上。
她坐进那张宽大的皮椅,椅背高耸,几乎将她包裹。秘银矿的配额数字在她眼中跳动,像一串串通往更高处的阶梯。她翻开文件,拿起蘸水笔,笔尖在墨水瓶里轻轻一蘸,留下一个深沉而坚定的墨点。
新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