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书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
谢清珵合上了那本兵书,上面的字一个也未曾入眼。他站起身,在书案前来回踱步。地上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被烛火拉长,又缩短。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晚风灌了进来,带着庭院里花木的气息。可这风吹不散他心头的烦躁。
他再次想起了书锦艺白天的回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他想要的位置上。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字都让他觉得虚假。
一个女人,真的能将自己的过去切割得那样干净?书家满门流放,父亲生死未卜,她真的能安安分分地当一个谢家妇?
他不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世子。”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管家推门而入,神色匆忙。“世子,府外来了一个信使,自称从北境而来,指名要见世子妃。”
谢清珵的动作停住了。
北境?
书锦艺的父亲,书振,就被贬在北境。
“人呢?”
“就在前厅候着。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是赶了很久的路。”
“带他来书房。”
“是。”
管家退了出去。
谢清珵重新坐回书案后的椅子上。他看着桌上那张写着“清”字的纸条,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片刻之后,一个身形高大,满脸风霜的男人被带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布衣,但站姿笔挺,身上带着军人的气息。
男人一进门,就单膝跪地。
“小人张武,见过世子。”
“你从北境来?”
“是。”
“找世子妃所为何事?”谢清珵开门见山。
张武抬起头,看了一眼谢清珵,又迅速低下。“小人受书侍郎旧部所托,有一封家信,必须亲手交到小姐……交到世子妃手上。”
“信给我。”
张武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世子,这……这是侍郎的家信,托付之人再三叮嘱,务必亲手……”
“这里是国公府。”谢清珵打断了他。“没有我不能看的信。”
张武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信封,双手奉上。他的动作很慢,充满了不情愿。
谢清珵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他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你是书振的亲兵?”
“小人曾是。”张武的回答很谨慎。
“北境战事如何?”
“回世子,月前与北蛮小战一场,已退敌。”
“书振呢?”
张武的身体再次绷紧,没有回答。
谢清珵不再追问。他拆开了油纸包,抽出了里面的信。信纸的边缘已经磨损,带着一路的风尘。
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信是书振身边的一个副将写的。信中先是报了平安,说书侍郎在一个月前的遭遇战中受了重伤,一度垂危。
看到这里,谢清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继续往下看。信中说,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一个叫萧辞的游医恰好路过军营。他医术高超,用金针之术将书侍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书侍郎已脱离危险,正在慢慢康复。
萧辞。
谢清珵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太子曾经提过,是个江湖人士,行踪不定,但医术确实了得。
信的末尾,那个副将用尽了言辞感谢这位萧神医,并请书锦艺安心,说侍郎一切安好,让她在京中务必保重自己。
谢清珵将信纸慢慢折好,放回信封。
原来是报平安的信。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张武。“起来吧。”
“谢世子。”
“这封信,我会交给她。”谢清珵把信递给一旁的管家,“你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
张武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但终究不敢多言。“多谢世子。”
他跟着管家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谢清珵对空无一人的角落说道:“去查查这个萧辞。”
“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然后便再无声息。
他拿起管家放在桌上的信,站起身,走出了书房。
夜风更凉了。
他穿过回廊,走向书锦艺所住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一两个小丫鬟在廊下守着夜。看到他来,都慌忙行礼。
“世子。”
他没有理会,径直推开了正房的门。
书锦艺正坐在灯下看书,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见到是他,她立刻站了起来。
“世子。”
她已经换下了一身素服,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头发也放了下来,只用一根发带松松地束着。
“有你的信。”谢清珵将信封递给她。
书锦艺怔了一下,伸出手接过。当她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属于父亲副将的字迹时,她的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从北境来的信。
在这个时候,从那个地方来的信,通常只有一种可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拿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敢拆开。
谢清珵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他要看她的反应。看她在这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最真实的反应。
书锦艺的眼眶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她抽出信纸,展开。
她的目光从信纸的开头,一点一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动。
她的身体从颤抖,到僵硬,再到慢慢放松。
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但她的脸上,却慢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是从泪水中生长出来的,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法言喻的喜悦。
她抬起头,看向谢清珵,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父亲……”她开口,声音哽咽到几乎不成言语,“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她像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全世界。
她又低下头,把那封信紧紧地抱在怀里,蹲下身子,将脸埋进膝盖,发出了压抑的,喜悦的哭声。
没有了白天的端庄,没有了昨夜的质问。
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听到了父亲平安消息后,喜极而泣的女儿。
这个反应,比白天那番话,要真实得多。
谢清珵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看着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看着她因为喜悦而颤抖的肩膀。
信里提到了萧辞。
一个能救活书振的人。
书锦艺此刻的喜悦,有多少是为父亲,又有多少,是为那个救了她父亲的人?
书家的人,还真是命硬。
他转身,准备离开。
“世子。”
书锦艺忽然抬起头叫住了他,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却亮得惊人。
“多谢世子。”她仰着脸看他,“多谢您把信送来。”
这一刻,她的感激是真诚的。
谢清珵没有回应。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
屋里的哭声还在继续,但那哭声里充满了新生。
谢清珵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色很亮,照得地面一片清辉。
他想起了那个写着“清”字的纸条。
也想起了那个已经领命的影卫。
他回到书房,那个黑影已经等在了角落里。
“主子。”
“事情办得如何?”
“人已派出,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世子妃的院外。”
谢清珵沉默了。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张纸条。
书锦艺喜极而泣的样子,和他父亲送他短剑时说的话,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清珵,为将者,当断则断。”
“妇人之仁,是兵家大忌。”
一个书振倒下了,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书锦艺今日可以为了父亲的平安而哭,明日就可以为了书家的翻案而谋划。
他不会赌。
但是……
他想起了她抱着信,哭得像个孩子的样子。
那样的喜悦,不像是假的。
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思念父亲的女儿呢?
如果他今晚杀了她,而书家,就此再无翻身之日。他是不是错杀了一个无辜之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掐灭了。
他不能有妇人之仁。
谢家的安危,比一个女人的性命重要。
“主子?”黑影见他久久不语,开口询问。
谢清珵摆了摆手。
“按原计划行事。”
“是。”
黑影再次消失。
书房里,烛火跳动了一下。
谢清珵拿起那张写着“清”字的纸,慢慢地,移向了烛火。
纸张的边缘开始卷曲,变黄,然后燃起了一小簇火苗。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