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不远,就在庭院的另一侧。
走廊寂静,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不疾不徐。书锦艺的心思却在飞速转动,将所有已知的事情串联起来。这个萧辞,身份成谜,却对边关之事了如指掌,观点与父亲出奇地一致。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房门是虚掩的。
萧辞伸手推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房间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无他物。
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薄被,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他的左腿被高高垫起,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而他的脸,也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
整个人躺在那里,悄无声息,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会以为是个死人。
“他睡着了。”萧辞的声音很低,似乎怕吵醒床上的人。
书锦艺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这就是你说的老兵?”
“是。”萧辞回答,“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神志时常不清醒,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他叫什么名字?”书锦艺问。
“姓王,旁人叫他老王。”萧辞的回答滴水不漏。
“哪个部队的?可有凭证文书?”
“有,但在回京的路上遗失了。”萧辞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空了的药碗,“他伤得太重,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每一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但每一个答案,都无法深究。书锦艺不再追问,这些表面的东西,问再多也问不出破绽。
她转而说:“既然是为国负伤的功臣,住在这里太过简陋。我会派人送些日常用具过来,再安排两个妥帖的下人照顾他的起居。”
“不必。”萧辞立刻拒绝,“世子妃的好意,我代他心领了。他伤口特殊,不能见风,更不喜外人打扰。我一个人照料足矣。”
这个拒绝,在书锦艺的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没有坚持。
“那就有劳萧公子了。”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世子妃慢走。”萧辞跟了出来,顺手将房门轻轻带上。
两人重新回到院中石桌旁。月光洒下,庭院里比刚才更添了几分凉意。
书锦艺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她重新在石凳上坐下。“这个院子,我平日里极少过来。既然租给了萧公子的病人,这租金……”
“诊金还未收,租金更不敢提。”萧辞打断了她的话,“能有这样一处清净地方养伤,已是叨扰了世子妃。”
他越是客气,书锦艺心中的疑团就越大。她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却没有喝。
“萧公子,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世子妃请讲。”
“你为何要救他?”书锦艺问得直接,“京中名医束手无策,你却愿意用险方一试。他只是一个无名老兵,与你非亲非故,你图什么?”
萧辞沉默了。
他低头收拾着药箱里的瓶罐,动作缓慢而条理分明。银针,药瓶,纱布,一一归位。
就在他伸手去拿最后一瓶药膏时,他的手不正常地停顿了一下。那是一个极细微的动作,若非书锦艺一直留意着他,根本无法发现。
“我与他,同病相怜。”过了许久,萧辞才开口。
“哦?”
“我身上也有些旧疾,顽固得很。”他将药箱扣上,抬起头来。
月光下,书锦艺看到他原本平静的脸上,此刻竟没有一丝血色。他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天气,夜里已经转凉,他怎会出汗?
书锦艺的心里咯噔一下。
“萧公子不舒服?”
“老毛病了,不碍事。”萧辞说着,撑着石桌站起身,但身形却晃了一下。
他想往屋里走,脚步却变得虚浮。书锦艺也站了起来,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
萧辞扶着廊下的柱子,身体靠在上面,闭上了眼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原本平整的衣袍下,能看到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书锦艺想起了药铺里,碧螺说他买走的那些药材。附子,乌头,皆是至阳至热的虎狼之药,能祛寒,也能要命。
原来,那些药不是给那个老兵的。
是给他自己的。
萧辞靠着柱子,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摊开,里面是另一套银针,比之前那些更长,更粗,针尾泛着幽蓝的光。
他没有回房,也根本走不回去了。
他就靠着柱子,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他拿起一根最长的银针,在随身携带的酒壶里浸了浸,然后对准自己胸口的膻中穴,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他的动作快而准,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书锦艺的心跳仿佛都停滞了。她看着他一根又一根地将银针刺入自己的身体,鸠尾,关元,气海……每一针下去,他紧绷的身体就松弛一分。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浸湿了衣领。他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当最后一根针落下,他整个人都脱力了,顺着柱子滑坐到地上。他靠着冰冷的石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
施针结束,他身上的剧痛似乎暂时缓解了。他没有立刻拔针,而是靠在那里,闭着眼调息。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种运筹帷幄、滴水不漏的气场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后,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孤寂。
书锦艺想起了关于他的传闻。权倾朝野,手段狠戾,是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刀。可这把刀,却身中剧毒,每日都在生死边缘徘徊。这种如履薄冰的处境,又有谁能知晓。
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超越了试探与交易。
那是一种近乎心疼的感觉。
或许是她的注视太过专注,萧辞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去看自己身上的银针,而是直接看向了她。
他喘息未定,却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带着一丝自嘲。
“怜悯本王?”
三个字,清晰地传入书锦艺的耳中。
本王。
不是我,不是在下,而是本王。
一个石破天惊的自称,将他所有的伪装撕得粉碎。
书锦艺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探究。她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医者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