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伯,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苏建国的女儿,心悦。”
第二天上午,苏心悦端着一盘自己亲手做的槐花糕,敲开了档案室的门。
档案室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中,他就是即将退休的档案室老主任,李伯。
李伯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了苏心悦半晌,才点了点头:“哦,是建国的丫头啊。有事吗?”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也没什么大事,”苏心悦将槐花糕放在桌上,脸上带着晚辈特有的谦恭,“就是……我爸妈走了,我想着来厂里看看,顺便……也想查一下,我爸名下是不是还有厂里分配的房产档案。我记得……他好像提过一嘴。”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李伯。
然而,李伯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道:“厂里有规定,档案不能随意查询。特别是房产这种重要的东西,除非有厂长批的条子,否则谁都不能看。”
一句话,就将苏心悦堵了回去。
苏心悦的心沉了沉。
她没想到,自己会碰一个这么硬的钉子。
李伯并非不愿帮忙。
他看着眼前这个酷似故人的姑娘,心里也不是滋味。
苏建国当年待他不薄,可如今,他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实在不想在最后关头,为了别人家的家事,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周泽生的父亲周强在厂里根基深厚,可不是好惹的。
他的冷淡,既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苏心悦没有再纠缠,她只是将槐花糕又往前推了推,轻声说:“李伯伯,您尝尝。这是我按着我妈以前的做法做的。”说完,便礼貌地告辞了。
她前脚刚走,档案室里一个年轻的办事员后脚就溜了出去,直奔主任办公室。
“主任!苏心悦刚刚去档案室了!”
周泽生正在为副厂长的事焦头烂额,听到这话,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惊失色:“她去干什么?!”
“好像……好像是想查房产档案!”
周泽生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没想到,苏心悦竟然会去查档案!
他立刻意识到,那份分配通知单的复印件,肯定在她手上!
他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赶到了档案室。
“李伯,忙着呢?”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四周。
李伯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周主任有事?”
“也没什么,”周泽生靠在桌边,旁敲侧击地说道,“就是听说,有些人啊,总喜欢拿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烦您。李伯您快退休了,可别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影响了心情。”
这番话,既是“关心”,也是“敲打”。
李伯扶了扶老花镜,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这档案室,迎来送往的都是厂里的同志,没有不相干的人。”
周泽生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又寒暄了几句,才阴沉着脸离开。
第二天,她再次来到了档案室。这一次,她不提查档案,而是带来了一本父亲生前最爱看的书页已经泛黄的《红岩》。
“李伯伯,”她将书递过去,“这是我爸以前最宝贝的书,我记得他说过,您也喜欢看。”
李伯看着那本熟悉的书,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苏心悦没有再提房子的事,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和李伯聊起了父亲当年的往事,聊他如何带领班组攻克技术难关,聊他如何帮助新来的工人……
在温暖的回忆中,李伯被苏心悦的真诚和对父亲的深厚感情所打动。
他想起了苏建国当年的正直和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内心的天平开始剧烈地倾斜。
临走前,李伯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苏心悦说:“唉,明天下午档案室要进行年度盘点,几千份档案,乱糟糟的,就我一个老头子,怕是顾不过来咯……”
这句看似抱怨的话,让苏心悦心中一动。
然而,周泽生也并没有坐以待毙。
他不放心,决定先下手为强。
当天下午,他就拿着一份盖着主任公章的申请,再次来到了档案室。
“李伯,劳模楼那几套房子的档案好像有点问题,我需要借出去核对一下。”他开门见山,试图用主任的职权强行借走档案。
李伯坐在堆积如山的档案后面,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厂里有规定,”他慢悠悠地说道,“档案出库,必须有刘厂长的亲笔签字。周主任,你是知道规矩的。”
“这是紧急情况!”周泽生急了,“要是出了问题,你担待得起吗?”
李伯终于抬起了头,扶了扶老花镜,眼神锐利如鹰:“周主任,我在这里守了三十年档案,还没出过一次错。倒是你,这么着急地要这份档案,是怕它出了问题,还是怕它……不出问题啊?”
“你……你什么意思!”周泽生恼羞成怒,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李伯,我敬你是长辈,但你别倚老卖老!我现在是以厂主任的身份,命令你把档案交出来!要是耽误了厂里的正事,这个责任你负不起!”
他试图用官威来压人。
李伯却只是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泥盒子,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周主任,别说你只是个主任,就是刘厂长来了,这规矩也不能破。”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档案出库,要么有厂长的批条,要么……就得立下军令状。你要是真觉得这事儿十万火急,就在这儿写个字据,按个手印,白纸黑字写清楚,是你周泽生,在没有厂长批示的情况下,强行提走了房产档案。出了任何问题,由你一人承担。”
他将纸笔和印泥推到了周泽生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周泽生被他这一手“以退为进”弄得彻底没了脾气。
写字据?按手印?
他要是敢这么做,就等于把“做贼心虚”四个字写在了自己脸上!
到时候刘厂长追究起来,他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你……你这是故意刁难我!”他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计可施。
李伯冷笑一声,不再理他,重新戴上老花镜,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文件,嘴里却像是自言自语般嘟囔着:
“建国那小子,真是可惜了。一辈子光明磊落,怎么就……唉,留下来的东西,可得看好了,不能让宵小之辈给玷污了……”
这每一句话,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周泽生的脸上。
他知道,今天这档案,是无论如何都拿不走了。
“好……好!李伯,你行!”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铁青地摔门而去。
听着那远去的充满怒气的脚步声,李伯才缓缓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而这一次的冲突,也让他彻底看清了周泽生的心虚和那卑劣的嘴脸。
他知道,自己该做出选择了。
他站起身,走到档案室的门口,将那块写着“闲人免进”的牌子翻了个面。
另一面,是他自己用毛笔写的两个字——“盘点”。
然后,他将档案室的门,虚掩上了一条缝。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了进来,一切,都准备就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