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胜昔仔细环视了一圈。马车空间不大,因为不通风,关了一小会便开始闷热起来。
她将耳朵贴上车厢璧,因着隔音差,她能模糊地听清周遭的声响。除开进城人群的吵嚷声,她听见还有男人声音粗犷的交谈声——大约是先前捆她的那伙人还没走:
“……还是这样吗?江海川那养得下这么多人吗?”
“妇人之仁。你看帮里还有其他人愿意来她手底下的吗?净是些捡来的人,顶多混个半饱。”
“也是。”男人嘿嘿笑了,“这不是抓了个有钱的吗?多少能榨点油水吧。”
“有钱有什么用。算了,不跟你讲了。”另一人说,“城门一关就带人走了。”
两人又压低声音寒暄了什么,金胜昔没能听清。
没过多久,暮鼓被击打的咚咚响声闷雷般滚来,城门轰隆一声被缓慢地合上了。没等金胜昔反应,她身下这辆停了许久的马车便动了起来,不知要载着她去何处。
金胜昔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这么粗糙的马车,京城外的大街地面平整,负责载她的马夫又技术高超,平日里马车都平稳得不行,没见过这种潦草路子的。马车里又闷,她被震了一段路,恶心到有点想吐了。
凌霜察觉到她的不适,吃力地坐起身,挨着她,无声地贡献出自己的大腿给她枕着。金胜昔躺上去后阖上眼,这才好些。
她向来胆子很大,寻常人若是遇上这种场面,不好说会被吓成什么样,金胜昔却出人意料地保持了一贯的镇静。
小时候给她讲书的夫子就曾因着这点夸过她处事不惊、沉稳大气。虽然最后那句“如果是个男孩就更好”被她选择性忽略了。
又或许是她平日里惊心动魄的事本就做了不少,已经有些免疫了。
不知又颠簸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有人把后门打开了。
金胜昔从凌霜腿上爬起身,外头天已经黑透了,她就算眯起眼睛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清轮廓。是个高大的男人。
“姐妹情深啊。”那人没什么情感地感叹,一手来拖凌霜身上的绳结,凌霜反应很快地劲腰一拧,一脚踹了上去,那人没料想到她被捆成这样还能来上一出,没能躲开,硬吃一脚,顿时疼得嗷嗷叫唤。
他气急之下在车下捡了根什么棍棒,一棍敲上凌霜小腿,挥舞的破空声骤响,“梆”的一声响亮到令人心惊,凌霜发出一声闷哼,还要挣扎。
“还动?还动打的就是你旁边那个小娘们了。”男人恶狠狠道。
凌霜停住,恨恨瞪着他,没动了。
那男的一手一个地拖着两人,进了马车旁的小院。小院很破败,看着许久没人打扫,杂草都长疯了。中庭有座小宅子。门漏了条缝,男人一脚把门踹开,一把把二人扔了进去。
金胜昔头撞到地上,还撞得挺实在,疼得她缓了好一会,回头看时男人已经把门又关上了,屋子里更是不透一点光,金胜昔能感受到她吃了一头一脸地上的灰,很恶心,但她暂时顾不上这个了。
“凌霜,你怎么样?”金胜昔狼狈不堪地扭头,寻找凌霜的身影。凌霜半蜷缩着,灰白的面色透过夜色,吓了她一跳。
“……奴婢没事。”好一会,凌霜才说。
凌霜平日里寡言又很是能忍,金胜昔翻墙出宫曾偶遇过当街劫市的亡徒,拿着砍刀不分青红皂白对着过路人一顿砍,凌霜曾为了护着她挨了一刀,肩头血肉模糊却面不改色。而现在连说话都吃力,可见腿真的伤得不轻。
“……对不起,凌霜。”金胜昔说,她有些愧疚,“这本来与你沾不上关系的。”
“这是奴婢该做的。况且,是奴婢太过……”凌霜话说了一半,就被大门的吱呀作响声打断。二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门口,刚才那男人又进来了,提了盏小灯,里头火光颤巍巍的。
对方一言不发地路过她俩,给不远处一块隐秘的木板开了锁。地底下居然还有空间!
两人被提溜进去,下面被整个挖空了,照明很微弱,只够勉强看清周遭,看布设像是简易的监狱。还有什么黑漆漆的影子,一片一片的,贴着墙角缩了一圈,跟某种寄生生物似的,金胜昔看了半天,才发现居然是人。
一股寒意猛地窜上她的脊背。
全是人,这屋子底下被挖出这么大的空间,居然锁了一房间的人!
她被一把扔到地上。这地方连地板都没铺,地上全是冰凉而干燥的泥土,像是刚挖完来就草草竣工拿出来当牢房的。里面并不算闷热,但空气里满是被闷了许久的气味,呛得金胜昔干咳两声。
“你们私自囚禁这么多人,这是要砍头的大罪。”她很狼狈地被甩在地上,又难动弹,声音不知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而颤抖。
她话出口就觉得自己很傻。能把自己在城门口就抓起来关着的人,难道还会在意这一句恐吓吗?
对方沉默了,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觉得这沉默满怀蔑视的意味。金胜昔咬紧了嘴唇,一阵羞辱漫上心头。
对方停了一会,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重新爬了上去。顶上象征出口的木板被轻巧地阖上了,然后是细碎的落锁声。
门被锁上了。
室内陷入寂静,金胜昔听见一阵摩擦声,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影动了。凌霜见状,拼命挣扎着要挪去她身旁。
“滚开!”她恶狠狠地怒吼,声音在寂静中炸响,不少人都回头看着她。她腿多半被打折了,又在地上拖行了一阵,一动就钻心的疼,四肢又被捆起来,行动能力大大受损,折腾了半天,也没能够挪过来。
金胜昔屏住呼吸,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到她身后,又蹲下身。
然后开始解她身上的绳结。
金胜昔拼命扭头,这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满脸的皱纹,花白的头发凌乱而随意地盘起来,是个老妇。她轻声道,声音还有些颤巍巍:“姑娘啊,先别动,这绑得太死。”
她手指不小心碰上了金胜昔的手腕,指腹粗粝的触感令金胜昔不由得打了个颤。
怎么回事?这帮人都是平民吗?
起先她只是以为是一帮不要命的悍匪,买通了城门口的守卫兵,大摇大摆地绑那些看着有钱的行商打劫。
可按这情形,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广陵城是淮州叫的出名的大城,这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能叫这些人如此猖狂地横行霸道,连平民堆里的老妇都不放过?
她沉默地思忖着。那阿婆忽然伸长了脖子轻唤:“老头子,把上次放你那的剪刀拿出来用用。”
又一个人影动了,看人形是个有些干瘪的老头。他在身下扒拉了半天,才翻出把个头不大的剪刀,一摇一晃地送上前了:“当心着用,上次螺丝就松了,别散架了。”他凑近看了看金胜昔,笑了:“怎么来了个这么水灵的小丫头。”
金胜昔警惕地没有说话。
剪刀很钝,但聊胜于无。磨了半天,她身上的捆绳才终于被磨断,阿婆又用同样的方法帮凌霜解了绳子。凌霜腿断了,站不起来,被两人搀扶着靠到了墙边。
金胜昔上前,半跪在她面前:“凌霜,上来。”
凌霜被吓到了:“殿…小姐,万万不可!”
金胜昔是从小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公主,千金之躯怎么能背她这样的人。
金胜昔道:“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趁着天黑,我们抓紧。”她作势要帮着凌霜爬上她的背。
“哎哎哎!”阿婆吓坏了,赶忙拦住她,“姑娘这是干什么!”她大概也觉察出金胜昔身份不凡,语气低微了些许:“你们是跑不脱的。何况现在还能跑去哪?”
“什么意思?”金胜昔问,“阿婆,官府的人呢?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广陵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婆沉默了许久,“你不是淮州人吧。”
“……嗯,我是从北来的行商。”金胜昔道。
阿婆道:“淮州早已不是原先的淮州了。”
她停了片刻,似是在怀念。
“……大旱是从几年前开始,粮食收成不好,大家都只能省着吃。这还不算,几个月前,地动开始从南边开始过来了,把有些房子都摇塌了。”
“大家都开始往北跑,但是很多人都跑不动啊,我们又是小地方,只能轮流派人上永济河打水,等着掉进不知道何时会来的地裂里。前阵子漕帮的人来了,杀了好多人,村里的米粮全被抢走了,是江帮主偷偷留了我们一命,还勉强匀出口饭给我们吃。”
“……”金胜昔勉强从凌乱的话语中拼凑出事实,唇吻翕辟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很想问府衙的人去哪了,又为什么不上报朝廷,出口前又觉自以为是,于是止住了话头。
她从不知淮州竟陷入如此动乱中,这里的难民都逃到淮州边界了,那她想找的那个人呢?
金胜昔莫名感到一阵恐慌,地下的排气设施做的不差,她却忽地有些喘不上气,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
“…姑娘,姑娘?”阿婆拍了拍她,“怎么了?还好吗?是不是地底下太闷了?”
金胜昔回神,扯出一抹笑:“我没事。”
阿婆又道:“你安心现在这待着吧,目前城北这一块都是江帮主在负责,江帮主从不轻易要人性命,多半收了钱财就会放你走,到时候你就赶快往北跑,回你原来的地方吧。”
“……不,”金胜昔说,“你的话不对。倘若你们是那什么江帮主保下的人,为何又要被锁在这地牢里?你在骗我。”
“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认漕帮赏下来的这口饭的。”阿婆道。地牢里许多人未入眠,听罢将目光投来,金胜昔适应了底下昏暗的环境,辨出这些目光中带着深刻入骨的仇恨。
其中有些人不是不想动,是被打折了骨头,动不了了。
金胜昔默了默,心里不由得揣摩起江帮主这个人物。若她没猜错,大概就是她在马车上偷听到的那个江海川。
看样子这人心态颇为复杂,任由着这恶霸组织在无辜地村落杀人劫掠,又由着一点心软硬吊这些余下的难民性命,结果只够养出一帮痛苦着苟活的怨魂。既不够良善,也不够狠毒。
她无言地靠坐在凌霜的身旁。
凌霜兴许看出她的疲惫,说:“小姐,睡一下吧。我帮您看着。”
金胜昔提不起精力推辞了,她疲倦地阖上眼,算是回应了凌霜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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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