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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杰佣】星火

作者:渡江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序)


    硝烟散尽的天空像块浸透血水的脏纱布,耷拉在断壁残垣之上,达克斯踩着吱呀作响的皮靴,一瘸一拐的走在沙土路上,每一步都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夕照里翻滚如金粉。


    ——如果忽略其中混杂的骨灰的话。


    第三个孩子躲到了母亲裙摆后,只露出半只眼睛打量他空荡的左袖管,那些目光像细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皮肤,他想起战俘营铁丝网外,无数双眼睛也曾这样剖开过他,只是那目光里还裹着别的东西。


    “妈妈,瘸子也能当兵吗?”童声清脆带着不经世事的天真。


    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裙摆旋出灰扑扑的涡旋,达克斯继续往前走,军靴碾过嵌着弹片的焦土,至少该有个人记得他,记得他的腿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受的伤,记得他的手曾挽救一个孩子的性命,哪怕是从葬礼上抛来的白玫瑰,或是墓园里某块刻着他名字的砖石。


    老橡树还活着,树冠被炮火削去大半,露出年轮如同被强行剖开的脏器,他跪下来挖掘,右手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终于触到铁盒的棱角。


    (一)


    终日低垂在阵地上空,达克斯背着通讯器材穿梭在壕沟里,泥水没过踝骨,冰冷黏腻。这已经是第三趟往返三号哨站,敌人狙击手像幽灵蛰伏在废墟里,每次穿越那片开阔地都像在死神指缝间跳舞。


    但他记得那条路。


    拐过被炮火掀翻的战车残骸,第二棵半焦的橡树桩,总能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蜷在防炮洞延伸出的浅坑里,像只被遗弃的幼兽,守着不起眼的角落。


    第一次看见那孩子,达克斯差点举枪,望远镜里,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来的方向,他伏低身子报告发现可疑目标,耳机里嘈杂的电流声淹没了回应,等他再抬头,孩子不见了,只剩坑底几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子。


    后来就习惯了,每次任务路过,那孩子总在,有时在低头摆弄什么,更多时候只是抱着膝盖,安静地望向这条路,达克斯的战友们也发现了,叫他“小钉子”,说他像钉死在那片焦土上,炮火都掀不走。


    一次火力覆盖后,达克斯踩着灼烫的浮土冲过去,孩子还在,缩在坑底最深处,额角淌着血,怀里死死护着个破布包,震耳欲聋的轰鸣似乎让他暂时失了聪,瘦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可那双眼睛仍固执地穿过弥漫的烟尘,牢牢锁着道路尽头。


    达克斯蹲下身,掏出急救包里最后一点绷带,孩子瑟缩了一下,没躲,额角的伤不深,只是被碎石划破,包扎时孩子从怀里掏出半块黑麦面包,硬得像石头,边缘却烤出恰到好处的焦褐色,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我不饿。”达克斯哑着嗓子推回去,孩子固执地举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某种祈求,他最终接过来,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面包硌着他胸口,一路伴随着心跳。


    再后来,会有短暂的对话,孩子叫杰克,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说他在等。


    等什么?不肯说。


    只是每次看到达克斯出现,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就会闪过安心的光,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确认他活着就是唯一的目的。


    有一次达克斯左臂被流弹划伤,简单包扎后血迹仍渗出来,再路过时,杰克一声不吭地爬出浅坑,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揉碎的干草叶。“鼠尾草,”孩子声音细细的,“妈妈说……用这个磨成粉……可以止血。”


    达克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谢谢你小医生。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下次我会报答你的。”其实杰克帮到的不只是他,在药物资源匮乏的战场上,这无疑是重大的发现。


    他注意到杰克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他腰间的水壶,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达克斯心下明了,解下水壶递过去:“喝吧,干净的。”


    杰克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脏兮兮的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捧住,像是接过什么很宝贝的东西,他没有大口牛饮,只是小口地抿着,滋润干裂起皮的嘴唇,然后珍惜地还给达克斯,眼睛里那层硬壳般的警惕似乎又薄了几分。


    “你懂得很多,”达克斯拧好壶盖,试图让对话继续,“还知道些什么?”


    杰克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浮土,声音依旧很轻:“……土茯苓的根,嚼碎了也能敷伤口,就是苦……下雨后石头下的地衣,饿极了能吃,会拉肚子,但死不了人。”他列举着这些在残酷环境中磨砺出的生存知识,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达克斯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不该是一个孩子需要掌握的东西。他放缓了声音:“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杰克沉默了很久,久到达克斯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被炮火熏黑的天际线,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看着自己试……活下来……就知道了。”


    他开始和这个半大不大的小孩成为了朋友。


    战局骤然吃紧,达克斯的队伍被紧急调往更吃紧的北线,最后一次路过那条路时,他把自己分到的巧克力掰了一半,用油纸包好,快步过去塞进杰克手里。


    “我们要走了。”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告诉这个陌生的孩子,“去很远的地方,别等在这里了,回家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杰克握着巧克力,仰头看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第一次出现裂痕,某种近乎恐慌的情绪从眼睛里漫出来,他猛地抓住达克斯染血的袖口,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摇头。


    “听话。”达克斯抽回袖子,转身跑向集结的队列,不敢回头。背后那道目光灼热得像要在他背上烙出两个洞来。


    北线的战斗是地狱中的地狱。


    断肢、鲜血、无休止的轰鸣和死亡,达克斯拖着残躯和破碎的精神熬到了停战日,医院里,他收到从旧阵地上转送来的一个小包裹,没有署名,里面是几块光滑的石子,和一张揉皱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士兵背影,走向远方。


    纸角有一行小字:好孩子。


    “先生……”杰克抱着手臂在达克斯身后轻声喊他。


    转身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达克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杰克不再是战场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小钉子,眼前的男孩脸颊有了点肉,亚麻色头发依旧乱蓬蓬的,但那双眼睛里那专注到偏执的,仿佛穿透时光也要牢牢锁住他的目光,与战火中那个瘦小身影彻底重叠。


    只是此刻,这双眼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孩童不应有的悲悯和沉寂。


    “杰克……?”达克斯的声音破碎不堪。


    男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走上前,踮起脚,用小手碰了碰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达克斯,”男孩开口,依旧是那细细的嗓音,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很痛吧,我妈妈说吹吹就不痛了,我给你吹吹……呼——”


    晚风拂过,吹动男孩额前柔软的发丝,也吹动了达克斯心中那片尘封的焦土,有什么东西,在历经战火洗礼和别离后,悄然发出了新芽,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达克斯整条残肢的神经末梢都灼烧起来,不是幻痛,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撕裂结痂的疮疤。


    杰克收回手,眼神依旧沉寂,却像月光下的清泉,映出达克斯狼狈摇晃的倒影。


    “路还很长。”杰克重复道,细小的声音被晚风裹挟,竟有了某种古老的韵律。


    达克斯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该问什么?你怎么活下来的?怎么找到这里的?为什么……还在看我?所有问题都哽在喉咙,变成一团粗粝的砂石,他只能看着杰克转身,赤脚踩过瓦砾,像一只熟悉这片死亡地图的夜行动物,无声地走向废墟深处。


    没有犹豫,达克斯跟了上去,拖着那条僵硬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勋章在衣袋里碰撞出细碎的哀鸣,他埋藏过去的企图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杰克在一个半塌的地窖入口前停下,铁门早已扭曲变形,靠几块歪斜的木板勉强遮挡,他弯腰,灵巧地钻了进去,达克斯迟疑了一瞬,里面涌出潮湿的霉味和灰烬气息,他深吸一口气,用完好的右手扒开碍事的木板,俯身挤入黑暗。


    逼仄的空间里,一点如豆的烛火摇曳起来,杰克点燃了一小截蜡烛头,黏在倒扣的铁罐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圆几步,映出角落里堆积的破毯子、一个瘪掉的水壶、还有散落在地的几本被水泡得肿胀破烂的识字课本。


    一个孩子的巢穴,看上去是他的新基地。


    杰克蜷坐到毯子上,抱起膝盖,再次变得很小,几乎要融进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清晰地映出跳动的光点,依旧望着达克斯。


    “他们……都不在了。”达克斯终于挤出一句话,他说的是之前叫他“小钉子”的战友们,现在都埋在了炮弹和泥土之下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他觉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神经放松下来支撑他靠坐在土墙上,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


    杰克轻轻点头,仿佛早已知道,他从毯子下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是半块黑麦面包,但比之前那个更干更硬了,边缘依旧是他记忆里那种固执的焦褐色。


    “吃。”杰克说。


    达克斯接过,机械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的碎屑刮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味道,却又奇异地勾起了战地上所有关于饥饿和短暂温饱的记忆,他把剩下的仔细包好,放回口袋,紧贴着那几枚勋章。


    “那天之后……”达克斯艰难地开口,“轰炸……我以为……”


    杰克垂下眼睫,盯着摇曳的烛火。“坑很深。”他轻声说,像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泥土盖住了我,很安静。”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烛火噼啪了一声,“后来,挖了很久,出来,路没了,房子没了。只有烟。”


    他用最简单的词,拼凑出一幅地狱图景,达克斯闭上眼,能想象那场景:一个孩子从埋葬他的焦土中爬出,面对一个彻底死去的世界。


    “为什么……来这里?”达克斯问,声音发颤。


    杰克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种专注几乎让人窒息。“你说过,达克斯。河谷镇,橡树路,二十七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像背诵某种神圣的经文,“你说,门口有石墩,刻着猫头鹰。”


    达克斯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或许在某个精神松懈的瞬间,对着这个沉默的倾听者呢喃过一些碎片,他自己都忘了。


    “找了好久,”杰克继续说,语气平淡,“路名没了,房子没了。”他指了指地窖上方,“石墩还在,只剩一半,猫头鹰的头不见了。”


    所以他就守着这半截石墩,在这片废墟之下,像过去守着那条炮火纷飞的路一样,达克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酸楚涌上鼻腔。


    “不值得……”他哽咽道,“杰克,我不值得你这样……”


    杰克歪着头,似乎不理解这句话。“你说,‘活着回来’。”他重复着达克斯当年告别时的话,那双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像是冰湖下的一尾鱼轻轻搅动,“我等着看。”


    他等着,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重逢的狂喜,只是为了确认一个几乎被战争碾碎的命令被完成,他守在路上,守在废墟里,只是为了亲眼看见——达克斯还活着。


    烛火晃动着,将两人巨大的影子投在塌陷的土墙上,扭曲变形,仿佛两个相依为命的鬼魂,远处有野狗在嚎叫,风穿过空洞的窗框,奏着凄厉的夜曲。


    他突然很想带杰克回自己家看看。


    “等战争结束……”达克斯的未尽之语在舌尖上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老一辈的人说谈论未来之事不吉利,他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爱会生忧怖,他不想给好孩子一场空欢喜,也不想让诳语打乱他的脚步。


    “等战争结束,我想和先生去很多地方。”好孩子接过话头,“我想去先生的故乡,那里一定开满鲜花。”


    其实并没有,目之所及是战火燎过的荒原。达克斯的思绪跨过异域,飞向那洼地


    “是吗?那里可没有鲜花,只有一种叫蓝蓟的植物。”


    “那一定和先生一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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