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气氛低迷。
皇帝知晓春闱刺杀后沉下脸,众大臣低头不敢此时碰到逆鳞。王乾在前方面色如常,垂眸看不清情绪。沈卿止看着皇帝,继续开口:
“四人受轻伤已医治无碍,只是后场考生需要再考。”
“设为明日卯时正刻。”皇帝说完,眼眸扫视下方臣子,语气有止不住的怒:“是哪些人任职?”
所有臣子头低得更下——皇帝打算问罪了。
楚烁灵等的就是这刻和沈卿止叫板,刚准备开口,沈卿止道:
“陛下,臣认为,春闱刺杀已让学子惶恐,此时若再有严重惩戒,效果适得其反,犯人在极短时间内便伏诛。”沈卿止此言只是劝诫不重罚,至于罚,还是赏,天子心意便由天子决定。
他此言还点出最重要的问题:如今国库亏空,银两紧张,春闱作为一国最重要之事还被疯子闹事,如果朝廷反而杀负责官员官兵,只会让这个体系更崩坏,陷入恶性循环。
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楚烁灵闭了嘴,不由看了眼身旁清雅绝尘的人。
奇怪,他怎么跟昨天态度不一样?
皇帝听罢点了点头,明白言外之意,脸色并未好转:
“不罚,不赏。功过相抵。”
接着拿起桌上一道奏折:“裴卿,你之前说,想去其他地方做官?”
裴弦序上前道:“是。臣认为,以民为本必能让楚国更强。故臣想到地方去改政发展。”
他身着雪色云锦缎衣,整张脸更显衿贵。
“那便去江宁做个知府。”皇帝放下奏折,扶了扶额头:“尚书之位暂且给你空着,任期设三个月,让朕看看三个月能否有所改变。”
三个月,能做何事?说短不短,可要做出改变,实事,这太难了。
楚烁灵不由皱眉,皇帝舅舅到底把裴弦序当什么?
裴弦序行礼,身姿如瑶林玉树:“谢陛下隆恩。”
早朝在上奏的各地民生问题中结束。
楚烁灵在散朝的官员中下意识找寻那抹温润的存在,却已然无踪。
本就不容易相见,这一别又是三个月。年少天天相伴的时光如今却如此难得。再也不会有少年笑吟吟带着外面的落花和书墨香推开门。
现在的他,和她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楚烁灵自昨日巴掌后跟沈卿止再无交谈,马车都各自两辆而坐。
沈卿止的马车并不是回府方向,她看了一眼,本想放下帘子,一阵马蹄声响起,靠近华丽的马车。
束起的高马尾系着红色丝带,一身戎装肆意。
“永安县主,真巧。”四方的帘子视角,陆游川风姿卓越的脸出现,话语带着惯常的慵懒。
她微微一笑,乌黑漂亮的眸子闪着光,一眼仿佛将人看到心里去,已然明白是陆游川特意找她:“巧吗?中郎将。”
“县主昨日为我说话,虽抵了酱鸭之情,但陆某还是感动不已。如果沈大人不介意……县主今晚戌时可愿独身与我前往醉仙楼吃酒,我请客。”他表情带着第一次见面的轻浮,荡漾着笑,但眼神的认真让楚烁灵感到这段请客另外的信息。
这陆游川给人的感觉总是这样,吊儿郎当却在一些事上意外靠谱,能成为中郎将的,确实也不是一般人。
楚烁灵不由觉得官场上每个人真是都不简单,每个人揣着七巧玲珑心,常在河边走。
“好啊。”她仰头爽快应下,大大的凤眼弯弯,耳畔精巧的坠子晃动。
真是风姿艳态应无比,烂熳当春一树芳。
陆游川一时有些看呆。
光这张脸,他也能明白那冷血的沈卿止为什么对她的一举一动反应那么大了。
戌时,楚烁灵和陆游川碰面。
她还是第一次来风月之地吃酒。
醉仙楼,京城第一玩乐好去处。
装饰繁华无比,六层高楼,她新奇观察那些妩媚多姿的舞女,在一楼大厅寻欢作乐,左拥右抱的男子。
再往前走,眼睛更亮,男子也能……这么迷人?男妓看着华贵的绝世美人,纷纷笑着围过来。
陆游川一进来便人气鼎沸,与凑近来的许多人打招呼调笑,显得轻车熟路。今日他身着玄青长衣,绣着雅致竹叶与滚边,摇着一把题字扇,同初见时一样风流倜傥。
长得好看,官职高,会打扮,还懂风情。确实是女子喜欢的类型,楚烁灵心道。
她摇摇头叹息,标准渣男啊。
“可愿让奴今晚陪您?”她已被一群清秀男妓围住。他们的香味一个比一个浓,冲击着楚烁灵鼻尖,让她有些晕。
每个长得是真好看,楚烁灵欣赏看着询问的男妓:“你唤何名?”
还没听到这俊俏小倌回答,楚烁灵被陆游川拉走。
“县主,我们可是来谈正事的啊。”把她移出人群,陆游川马上收回触碰她的手,看着她挑了挑眉,调笑道。
“这里看着可不是谈正事的。”他收的快,故楚烁灵也不介意他刚刚拉走的行为。
陆游川摇了摇扇子,走到层层叠叠的楼梯前,显得神秘:“县主随我来。”
越往上,舞女和男妓就越少,甚至连仆人都没有。
开放的也没有,全都是帘子遮住的典雅小间。
两人来到六层。
“你请得起这里的房间?”京城第一酒楼的最高间,他如何消费的起?
陆游川只是露出惯常随意的笑,不过这笑多了些神秘:
“陆某还是有些存款的,不然怎么显出我对县主诚恳谢意?”
他请楚烁灵先入座。
呸。谁信一个中郎将在国库亏空的时候消费的起这里。
这人一进来跟所有人都熟,一路畅通无阻。
楚烁灵福至心灵。
或许跟这醉仙楼主……有点桃花渊源。
陆游川坐在她对面,见她眼神漂移,扇子扇了扇她,让楚烁灵发丝动了动。
“想什么呢?这眼神可不对,陆某可是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呀。”
楚烁灵沉默看着他几秒。
“不像。”她评价道。
“陆某可真是伤心啊……”他如此叫到,随即拍了拍手,一排侍从而至,上了各样色香味俱全的菜,又极其训练有素的退走。
“这都是醉仙楼的招牌,县主不妨尝尝。”他扇轻点其中一道莲房鱼包。
“这道是江南菜,莲蓬塞鱼茸,入口清香扑鼻。”
楚烁灵闻着各种香味也饿了,便尝了尝这道。
第一口就瞪大了眼,充满惊艳。
这陆游川真会玩乐,老吃家!
陆游川见她又挑起一口,撑头望她,唇角荡漾一抹笑道:“县主慢慢吃,有的是。”
她吃了几口,虽美味的停不下来,但毕竟不是玩乐。
楚烁灵放下筷子,眼中带着探究,这双眼认真时看人,总是带着明亮的光,仿佛把人内心的黑暗一眼看透。
“中郎将,直说吧。”
陆游川放下撑头的手,笑意不变。
“县主也不必如此,本就是放松感谢而来。顺便说说八卦,我一说,县主就一听。”
楚烁灵觉得这人越发有意思。
“好啊,那就一听。”可见这里是聊事好去处,看来醉仙楼做到第一也并非是因明面。
“左相想必上朝时县主已然见过。我们这可是朋友之间谈事,我就随意些了——我自封的朋友,不要见怪,县主为我说话,那就是我的朋友。”
楚烁灵被他人这样自来熟可要发脾气,但看他这样吊儿郎当的,却也接受:“那便交你这个朋友。”
陆游川的笑带了些实心,他继续道:
“左相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其中这女儿叫作王拭雪,京城有名的才女。这王乾与王拭雪关系不合,王拭雪不赞同他的许多做法,或者更重点,是恨。”
楚烁灵确实第一次知道,这情报可不是人人都能持有的。
“你如何得知?可有证据?又为何,告诉我?”
“我自有知道的方式,这点小县主可不能再问了,对你不好。证据嘛……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他眼眸清明,带了些意味深长。
“接下来就是朋友间的悄悄话了,唐突,县主。”
他凑近楚烁灵小巧的耳垂,放低了声音,热气洒在上面,垂眸看着挂着的耳坠:“我知你想做出一番事,王拭雪同样,王拭雪身边的那些高门才女更是同样。比如……女子也可科举。”
听到这句,楚烁灵微眯。
抬眸看着缓缓离开她耳畔坐回原位的陆游川。眼神与之前看他完全不同。
“这份谢礼,县主可还满意?”
楚烁灵收回视线,拿起桌上芙蓉白玉杯,里面盛着莲花露。
她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如果是昨日求情,一顿酱鸭已抵。中郎将,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为何?”
陆游川注视着小间内她清贵的脸,真是出水芙蓉不为过:“如果我说,也许是我对县主动心了?毕竟可是楚国数一数二的美人,你的画像在京城可不知多火。”
楚烁灵沉默,啄了一口莲花露。
你看我吃你渣男这套吗?
陆游川眉头蹙起,带着些哑然与不解:“哎呀,是最近太少和美人聊天了,我这手段过时了?”
他又笑得玩味:“只是开玩笑,让沈大人知道非杀了我不可。”
楚烁灵终于抬眸:“我跟他可不熟。”
她长睫扇动,纤纤玉指点了点他手中扇,表情不屑:“比起沈卿止,或许中郎将的心意我倒会同意。”
虽不知原因,但陆游川期待着她改变一些东西,故透露这么多。
这件事,正和她心意。
“那就麻烦中郎将,让我跟王才女见一面了。”美人精致如瓷娃,画像勾勒亦不如真人绝世,她的眼眸永远摄人心魄,性格让她的光彩更加照人。
她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永远有韧劲。
她收回手,上扬的凤眼中带着倦怠:“我乏了,中郎将慢慢吃。”
荷花香飘然而去。
从她适才第二句陆游川就怔了,看着芙蓉白玉杯,杯口上有她的胭脂印。
他一人坐着,突然失笑。
笑中有对自己的嘲讽,有不解,有明晰。
怪不得能把沈卿止调成那样。
楚烁灵回到沈府已是半夜,却见沈卿止房内无光。
她问林听:“沈卿止没回?”
“回贵主,沈大人一直未归。”
想到下朝沈卿止去了其他地方,想必在跟他人商讨其他事,其他——收好处的事。
好机会。
她看了看四周,仆人都已休息,侍从也在大门后门守着,她和沈卿止房间离得近,此时不拿证据更待何时?她都受够这人了!
她拿了一烛台,提起裙摆,悄咪咪来到沈卿止房门前。
“林听,你守好门。”叮嘱完,她轻轻推门,木门发出“嘎吱”声。
“贵主,您可要小心。如果有人一定要马上出来。”林听额外紧张。
房内极黑,忽明忽暗的烛火只能照亮一小部分。
她仔细分辨着书房构造,从没来过,有点陌生啊。
找到书桌,她蹲下探索,烛火移动。
见一额外凸起,一摁。
暗格出来,赫然是林听说过的蓝色匣子。
匣子上了锁,旁边便有一把钥匙,她放下烛台,插入其中,完美契合。
真是顺利!她复原一切,出来关上府门。
“贵主,您找到了!”
“快走!”
她和林听鬼鬼祟祟回到房间。
楚烁灵放下烛台,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偷东西,有点紧张哈。
钥匙入锁,“咔哒”打开,她这才能在明亮的光线下观看:
匣子上面的东西赫然是许多银票和房契,楚烁灵翻阅。
而下面,则是一份名单。
林听说那人提到姚大人,而这名单人名,一半都是姚氏。
她浑身发冷。
历年的春闱名单,难道都是如此决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