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宛如场景重现般的情形,心境却大为不同。
我懊恼自己竟被平凡的日常麻痹,连老师长久失去踪影这样明显的征兆都没在意。老师眼盲,弱小无助又可怜,还很容易被欺骗,不知有没有遭遇不测。
担心之余,还有点埋怨。这么大个人能一声不吭被带走,我一整天都在户外就算了,寺庙里其他人竟然表现得岁月静好,老师养你们有什么用啊。
要是提前察觉,我肯定早早离开这里,跑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去。
我陷在愤恨当中,双臂被左右两人反剪,按倒在地。麻绳绕过手腕,将双手死死捆缚在身后。我象征性地挣扎几下,提起嗓子大喊:“不是我干的,放开我!”
“安静点!”
后脑勺挨了一巴掌,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好痛。
这算暴力执法吧,绝对是吧!虽然不清楚现在有没有这个词,但这样对一个九岁小孩,不觉得过分吗!
可恶,干脆等下就找机会逃跑,我比他们更熟悉这片地形,打猎时留下的陷阱还有不少尚未触发,只有三个人的话,脱身的机会很大,至于其他人之后会怎样,关我——
“放开狯岳哥哥!”
2
小女孩2号哭着扑到我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扯我手腕上的绳子。她的手又小又不灵活,扯了半天绳结纹丝未动,我反倒被她压得喘不过气。
仿佛回到了还在幼稚园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哭,就会引发连锁反应,所有人一起哭到声嘶力竭为止。
孩子们恐惧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巡查或许没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捆绑我的动作都迟缓了几秒。
“为什么要抓无辜的人啊!狯岳一整天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哪有时间干坏事!”
我努力抬头,眼睁睁看着这群小孩不自量力地聚拢上前。
有的抱住巡查的腿,有的伸手去抢麻绳,有的对巡查又踹又咬,用和成年人相比堪称可笑的力气推搡拉扯,犹如蚍蜉撼树。
这是…想要救我吗?
我已经搞不懂了。几天前还厌恶我的他们,如今却在维护我,到底是出于何种理由。
怀疑刚才磕到头让自己产生了幻觉,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切。
不管看了多久,眼前混乱的场景都没有消失。巡查从一开始的束手束脚,动作间逐渐带上怒气。
“臭小鬼,别来妨碍我们办事!”
那人一脚踢在最近的男孩身上,瘦小的身躯瞬间被踹得横飞,他摔倒在地,边呜咽边想要站起。
喂,别再动了,快停下。
我原本只是装模作样地挣扎,现在却仿佛变成了真心。手腕紧贴后背,扭动旋转,麻绳勒进皮肉,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救命啊,救命啊,老师!狯岳要被抓走了!”
明明都害怕到哇哇大哭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滚开,滚开!再闹连你们一起抓!”巡查怒吼道,动作粗鲁地驱赶他们。
这帮家伙,一个个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明知实力差距巨大,却还要硬着头皮往前冲,这不是白痴吗?
就在这时,原以为已经逃走的几人,举着院子里的斧子锄头冲了进来。他们手抖得厉害,可能连自己都不相信能凭此对抗成年人。
“为什么…”
我情不自禁发出困惑的声音。
为什么还要回来,就算真的躲起来,我又不会责怪你们,因为那也是我会做出的选择。
为什么,关系才缓和不到几天而已,就能为我做到这种程度。
脑子里存在太多的疑惑,连本来的计划都忘却了。不知何时,指甲已掐进掌心,汗混着血滴落,蜿蜒流到指缝,全被我抹进黑色的和服里。
“你、你们别看我们好欺负,什么罪都往我们身上推!放开狯岳,等、等老师回来了——”
显然,即使手持武器,这帮身材矮小的孩童也没被放在眼里。
“老师?你是说那个瞎眼和尚吗,”巡查哈哈大笑,“哈哈哈,他早就因为包庇嫌犯这样的罪名,被关进大牢了!”
“骗人的吧,老师……怎么会……”孩子们露出不安的神色。
是因为我。
我用力闭眼。不能说我没有动摇。
“够了,我跟他们走。”
我咬紧牙,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转头对那几个抽噎不止的孩子嘱咐道:“我会把老师带回来的。你们几个乖乖待在寺庙里,记得点燃香炉,晚上千万不要出门。”
3
被推搡着往前,绳索的纤维和手腕摩擦,因为看不见,不知手心当中肆意流淌的液体是汗还是血。
身心俱疲,也许一闭眼,就会回到现实中去。
我没尝试过在不安全的地方睡着,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在梦中死亡是什么感觉。
因此目不斜视,掐着指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为什么要放弃逃跑?我问自己。
就像那帮孩子冲动且毫无意义的营救一样,我也搞不清楚缘由。
被押下山的这段路上,三个人见我不再反抗,慢慢地放松了警惕,只拽着绳子另一端,强拉我行走。我小跑跟上几人的步伐,听他们开始闲聊。
“唉,这趟活真是够呛。”
“别废话了,有钱拿就行。”
“老子被那小畜生咬了一口,走前就该再补一脚。”
“你家不也有四个孩子,下得去手?”
“怕什么,没爹没娘的小鬼而已。那儿又没其他人,是死是活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哈哈哈,你这家伙可真是人渣啊。”
刺耳的笑声夹杂着草鞋和泥地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中回荡。
“听到没,小鬼,”其中一个人回头,语带威胁,“你也老实点,省的吃苦头。”
这场卑劣的对话里原来还有我的份。我没有收敛表情,直直望向他面目模糊的脸。
那人被我盯得一愣,他骂了句脏话,气急败坏地撸起袖子:“你这什么眼神,想死吗?”
另一个人笑嘻嘻地说:“别管他了,反正他的好日子马上也到头了。”
4
这几个人,一提到我的下场,就好像听到什么格外有趣的内部笑话一样,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
我对他们扭曲的幽默感不予置评。耐心等他们笑完,似乎心情不错的时候,我终于问出那个关键的问题:“所以,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个子最高的男人惊奇地回头:“你还真问啊?”
“总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吧。”
“嘿嘿,这种事,说出来你可别哭。”
“……”
“据说你潜入镇上最有钱的人家里,偷了那家女人的内衣。”
“…哈?”
“小小年纪倒是心思不浅,做了大家都不敢做的事。”
“等、等等,你在说什么啊,”大脑里,似乎有一根弦断了,我难以置信地发出哀鸣,“到底是什么,你说的是传家宝对吧?很值钱的古董?还是看一眼就要坐牢坐到死的重要文件?”
那个男人怜悯地看着我:“都不是,你偷了好几家女人的内衣。”
那一刻,我明白了。比被诬陷成罪犯更屈辱的,是被诬陷成猥亵犯。
5
托他们的福,我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不仅清醒,还十分想吐。
污蔑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儿童是偷花贼,简直令人发笑,荒谬到和说老师的真实身份是连环杀手有得一拼。
幸好留下来了,要是逃跑,谁知道他们还会把什么离谱的罪名推到我身上。
三个人谈得越来越起劲,又兴致勃勃地延伸出去,聊起了所谓「男人」的话题。
恶心。
见识过前世母亲那样惨烈的下场,早就对男女之事不会有任何兴趣。
真想把耳朵闭上,听不到那些污言秽语。
6
他们聊得忘乎所以,一路上磨磨蹭蹭,浪费了大量时间。
天边的霞光被缓缓吞没,夜幕即将降临,三人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我记得,这个世界是灵异背景来着。
随时会有面目狰狞的厉鬼从荒郊野外跳出来,找路过的人索命。
一想到可能有看不见的存在正盯着自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几个家伙,身手分明是普通人,也没带紫藤花,却敢毫无防备地走夜路。
也许是知道什么官府秘而不宣的驱魔技巧吧。
我寄希望于鬼出现的时候,这三个人能拖延时间到让我逃走。
7
那根针,紧贴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冰冷,纤细,不易察觉,就连我自己一开始都没记起。因为小女孩2号跑得太快,我随手别在袖口,想着回去之后就还给她。
随后自然忘了个干净。
很过分吧,在孩子们为我和巡查陷入争执时,我却一心想着脱身,把针尖用力插进麻绳的缝隙,企图把它当成解开枷锁的钥匙。
针当然不能拿来当作小刀使用,但在我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总算被我磨松了几缕纤维。
因为在视角盲区,所以给自己的手戳了几个洞,也是没办法的事,被血浸泡的绳子柔软了几分,算是意外之喜。假意挣扎,也只是想营造「这些血是磨破手腕导致的」,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人发现真相。
在影视中观看过让拇指关节错位的逃脱手法(现实里不要学),于是模仿了一下,虽然很痛,但还是成功了。我把手从麻绳中挣脱了出来,一直走在三人身后,把绳结抓在手里,假装自己还被束缚着。
所有的努力,也许都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
树林中传来沙沙的声响,那个东西出现的时候,周围的黑暗似乎都变得粘稠。
黑暗里隐约传来属于掠食者的气息。很难描述这一刻的感觉,但就像第一次直面老虎狮子之类的猛兽,原始的血腥气让身体本能地战栗起来。
就好像,遇见了天敌一样。
可恶,恐惧到几乎无法动弹。遇到鬼不应该是感到阴冷或者产生幻觉之类的吗,这种置身于斗兽场一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被影视剧骗了。
“谁在那里?”
我惊讶地抬头,却见那蠢货不知死活地往鬼的方向扔了一颗石头。
错怪你们了,原来那镇定的样子不是胸有成竹,而是对鬼一无所知啊。
8
我松开手,把绳子丢下,转身就跑。
既然想要偷学的驱魔方法并不存在,也没有了留在那里的理由。
尽管连鬼的面都没见就逃跑很逊,但我不用看也知道那绝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抗衡的东西,审时度势一直是我的优点。
他们死定了,如果不跑回紫藤花的范围,我也会死。
三个不知道名字的恶心大叔,我会铭记你们的牺牲,心怀感恩地活下去的。
我穿过树林,朝寺庙的方向跑去。
心脏砰砰跳动着,比任何时间都激烈。
即使后头没有脚步声,我也不敢停下。鬼不就是靠飘浮移动的吗…这个时候还在相信影视剧表现的我,果真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