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带着一队精干亲兵,扮作贩运皮货的商队,在天明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凉州城。他们沿着祁泩推断的路线,向西北方向那片水草丰茂却又地势复杂的区域行进。
一路上,陈策格外警惕。他牢记祁泩“只探查,不动手”的命令,将队伍拉成长线,前后呼应,斥候放出数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塞外的风沙比城内更烈,打在脸上生疼,但所有人都沉默地忍受着,眼神锐利如鹰隼。
这时,凉州军营内,一场无声的清查也在暗中展开。陈策留下的副手按照吩咐,不动声色地接触了几个最早传播军饷流言的士兵,并未打草惊蛇,只是以了解军心为由,与他们“随意”攀谈。线索,如同抽丝剥茧,慢慢指向了几个平日里与上京某些府邸有着隐秘书信往来的低阶军官。
祁泩坐镇将军府,一面处理日常军务,一面等待着陈策的消息,同时关注着上京可能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他知道,自己此刻如同站在风暴眼中,四周已是暗流汹涌。
上京城内,赵党的攻势并未停歇。
正如赵莀所谋划的那样,第二日的朝会上,另一位御史出列,不再纠缠军饷细节,转而大谈边疆稳定的重要性,言辞恳切,忧国忧民,将遣使巡查拔高到“安邦定国、彰显天恩”的高度。同时,市井坊间,关于祁泩在凉州“拥兵自重”、“似有不臣之心”的流言,也开始如同瘟疫般悄然扩散。
年舒衍依旧立于纱帘之后,冷静地记录着朝堂上的每一句对话,分析着每一位官员的神情。他能感觉到,皇帝在龙椅上的坐姿,比昨日更加僵硬。赵党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用“大势”和“舆论”逼皇帝就范。
退朝后,年舒衍再次去了御书房耳房。这一次,他带来的是一幅小巧的扇面画,画的是《春溪垂钓图》。
李公公接过扇面,指尖在画轴两端轻轻一捻,便察觉到了内里乾坤。他脸上笑容不变,低声道:“年公子好巧思。这鱼儿,怕是快要咬钩了。”
年舒衍垂眸:“风浪太大,垂钓不易,还需稳住钓竿。”
这暗语的意思是:赵党逼迫甚紧,巡查之事恐难再拖延,需早做应对。
李公公微微颔首:“杂家明白。陛下今日心绪不佳,晚些时候,还需年公子……嗯,送些安神的画作来。”
这便是皇帝要私下召见他了啊。年舒衍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回到画院,他并未立刻准备面圣,而是先将秋时叫来,考校他今日的功课,又指点了他一番画技。
在秋时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沉静、严格、偶尔流露一丝温和的画师先生。他需要这层伪装,也需要这片刻的寻常,来提醒自己为何而战。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年舒衍换了一身深色常服,借着夜色的掩护,由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引着,走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宫道,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皇帝的寝殿——清曦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皇帝已褪去龙袍,只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靠在软榻上,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挥手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与年舒衍二人。
“舒衍,来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长辈的倦怠。
“陛下。”年舒衍躬身行礼,将带来的一个小巧卷轴呈上,“臣新作了一幅《雪夜访图》,或可聊供陛下清赏。”
皇帝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摩挲着卷轴的边缘,叹了口气:“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你都看到了。赵莀这是铁了心要把手伸到凉州去。”
“是。赵党势大,若一味强硬拒绝,恐其狗急跳墙,于边疆、于朝局都更为不利。”年舒衍声音平静。
皇帝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允了?”
“巡查可允,但人选,未必不能争。”年舒衍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赵党想派他们的人,我们,亦可推举我们的人。”
皇帝沉吟片刻:“朝中能与赵莀抗衡,又愿为祁泩说话,且身份足够担当此任的……王庾?”
“王御史刚正,足以震慑宵小,且他素来敬重祁将军之忠勇,由他前往,至少可保公允。但仅凭王御史一人,恐独木难支。还需一位……身份足够贵重,能让赵党不敢轻易动手脚,且与军方无甚瓜葛的宗室或勋贵同行,名为副使,实为监督与保护。”
皇帝的手指在榻沿轻轻敲击,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最终定格在一人身上:“吢纾王……朕的这位皇叔,辈分高,性子淡泊,从不参与党争,但也极重规矩体统。有他坐镇,赵莀的人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构陷。”
“陛下圣明。”年舒衍微微躬身。吢纾王确实是上佳人选,超然的地位足以平衡各方势力。
“只是……”皇帝目光锐利地看向年舒衍,“舒衍,你如此为祁泩筹谋,当真……别无他意?”
年舒衍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他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所为,一为边关稳定,祁将军若被构陷,凉州必乱,西戎趁虚而入,则江山危矣;二为陛下皇权,赵党势大,已威胁陛下权威,剪除其羽翼,乃臣分内之事。臣之心,天地可鉴,唯忠君爱国四字而已。”
他跪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坚定,将所有私情死死压在那“忠君爱国”的表象之下。
皇帝凝视他良久,殿内静得只能听到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最终,他缓缓开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起来吧。你的忠心,朕从未怀疑。”
年舒衍谢恩起身,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便依你之言。明日朕便下旨,着安亲王为巡边正使,王庾为副使,前往凉州。”皇帝做出了决断,随即又叮嘱道,“此事既定,你便不要再直接插手。赵莀老奸巨猾,难保不会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你的存在。”
“臣明白。”年舒衍低头应道。
“好了,你去吧。这幅画,朕留下了。”皇帝挥了挥手,拿起年舒衍带来的《雪夜访图》,缓缓展开。
年舒衍躬身退出清凉殿,重新融入外面的夜色中。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滞闷。至少,为凉州争取到了一个相对公正的机会。他抬头望向西北,心中默念:祁景渊,我能为你做的,目前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了。
数日后,凉州外百余里,一片名为“埜護洼”的丘陵地带。
陈策和他的“商队”在此已潜伏观察了两日。果然如年舒衍图中暗示,他们发现了西戎人活动的痕迹——并非大队人马,而是零散的骑兵护卫着几辆装载沉重的马车,进入了一片山谷。谷口有暗哨,防卫森严。
“头儿,看清楚了,里面确实有个临时营地,堆了不少东西,用油布盖着,像是粮草军械。”一个扮作伙计的亲兵匍匐在陈策身边,低声回报。
陈策用单筒望远镜仔细观望着,心中既兴奋又凝重。消息确凿无疑,但对方守卫力量不弱,强攻绝非上策。
“记下地形和守卫换岗的规律。”陈策低声道,“我们撤。”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悄然后退之时,异变陡生
一支西戎的巡逻小队,大约十余人,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侧后方,发现了他们留下的马蹄印
“呜——!”低沉的号角声瞬间划破了荒野的寂静。
“暴露了!快走!”陈策当机立断,翻身上马。
商队众人反应极快,立刻策马向凉州方向狂奔。身后的西戎骑兵呼啸着追来,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陈策一边伏低身子控马,一边回头望去,只见追兵越来越近。他心一横,对副手吼道:“你带弟兄们先走!我断后!”
“头儿!”
“执行命令!”陈策厉声喝道,猛地勒转马头,抽出腰间佩刀,带着两名自愿留下的亲兵,返身迎着追兵冲去!
刀光剑影,血光迸现。陈策武艺高强,悍勇无比,瞬间便砍翻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西戎骑兵,试图为其他人争取时间。然而追兵人数众多,他们三人很快便被团团围住。
就在陈策以为今日难以幸免之时,侧翼传来了一阵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只见一队打着凉州军旗号的骑兵,从一片胡杨林中冲出,为首的将领手持长枪,气势如虹,直接插入了西戎追兵的侧翼!
“陈将军莫慌!张九前来接应!”
是祁泩派出的接应部队。原来,祁泩在陈策出发后,始终放心不下,特意派了麾下另一员骁将张九,带了一队轻骑远远缀在后面,以防不测。
陈策精神大振,与张九里应外合,顿时将西戎追兵杀得人仰马翻。西戎人见对方援军赶到,人数不占优势,不敢恋战,唿哨一声,丢下几具尸体,狼狈逃窜。
“陈将军,没事吧?”张九策马过来,关切地问道。
陈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哈哈一笑:“没事!多亏你们来得及时!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他随即正色道,“快,我们立刻回凉州!有重要军情禀报将军!”
埜護洼的发现,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在凉州军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消息传回将军府,祁泩看着风尘仆仆、身上带伤的陈策,听着他详细的汇报,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巴图果然在囤积物资,意图不言而喻。而西戎巡逻队出现在那个位置,也印证了年舒衍情报的准确性。
“做得好。”祁泩拍了拍陈策的肩膀,目光转向悬挂的巨幅边防图,落在埜護洼的位置,“传令各营,加强戒备。看来,巴图是铁了心要动手了。”
他顿了顿,对亲兵吩咐道:“准备纸笔,我要给陛下上奏,详陈边境实情,并……为陈策、张九及所有参与此次探查、接应的将士请功 。”
这一次,他不能再被动防守。他要用确凿的证据和军功,反击朝中的流言蜚语。而这一切的转机,都源于那幅来自上京、看似不起眼的《骏马图》。
祁泩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墨玉,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来自远方的温度。舒衍,你在上京,是否也正面临着同样的惊涛骇浪?
埜(ye)護(hu)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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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埜護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