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辞》 第1章 墨影惊风 蔚倾六年,春深。上京。 宫墙内的春色,总像是被一层薄纱滤过,失了山野间的恣意,多了几分精心丈量后的局促。年舒衍执笔立于一面新涂的素壁前,身形清瘦,如一竿凝定的修竹。他眼神专注,仿佛周遭雕梁画栋的繁华都成了虚影,唯有笔下正在勾勒的《西山春狩图》才是真实。 墨汁在特制的颜料碟中浓稠如渊,映着他沉静的眉眼。画笔落下,山石嶙峋的骨架渐显,笔锋藏而不露,一如他这个人。 “年公子,”一个小太监躬着身子快步走来,声音压得极低,“李公公让奴婢来问,陛下书房那幅《骏马图》的旧裱,是今日换还是明日换?” 年舒衍笔尖未停,只在山石脉络处添了一道极隐晦的飞白,口中淡然道:“劳烦回李公公,旧裱虫蠹已深,需立即更换。我巳时三刻过去。” “是。”小太监应声退下,仿佛只是寻常传话。 唯有年舒衍自己知道,方才的对话里,“骏马图”指边疆军报,“旧裱”指赵党可能进行的拦截,“巳时三刻”则是他需要皇帝牵制赵莀的时间。情报已在无形中传递。 他继续作画,笔下的西山层峦叠嶂,而在那山势走向与林木疏密间,若有精通军事者细观,便能依稀辨出凉州外围某处的地形与水脉分布。这不是简单的山水,这是藏于丹青下的疆域图。 “年画师真是好定力。”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年舒衍回身,微微颔首:“赵总管。”来人是内务府一名管事太监,姓赵,与权臣赵莀沾着远亲,在宫中颇有几分脸面。 赵管事眯着眼,打量着壁画:“画功是越发精湛了。只是咱家听说,凉州那边,西戎的蛮子又不老实了。这春色正好,可莫要让边塞的烽火,扰了上京的安宁啊。” 他话中有话,意在试探。年舒衍面色不变,抬手用笔锋润染一片远云,语气平淡:“总管多虑了。边疆有祁将军这等栋梁镇守,陛下亦运筹帷幄,我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是为君分忧了。” 他提及“祁将军”时,语气无一丝波澜,如同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 赵管事干笑两声:“那是自然。祁将军年少有为,自是国之柱石。”他目光在年舒衍脸上逡巡片刻,未看出任何端倪,便悻悻道,“不打扰年画师雅兴了。” 待那脚步声远去,年舒衍才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他垂眸,看向砚台中浓黑的墨汁,恍惚间,似又看到三年前,那个在宫苑角落被宫人刁难,却得一位路过的年轻将军无意解围的午后。那人眉目冷峻,只一句“宫中重地,何事喧哗”,便驱散了阴霾。 他敛住心神,将笔尖探入墨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须藏于这看似平静的墨海之下。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凉州。 此地的风裹挟着砂砾,带着粗粝的寒意,吹过斑驳的城墙和猎猎作响的军旗。祁泩按剑立于城头,玄色铁甲在灰黄的天幕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身姿挺拔,目光越过城墙,投向远方苍茫的地平线,那里是西戎部落盘踞的方向。 “将军,探马回报,西戎巴图部近日确有异动,小股骑兵频繁在我边境巡弋,但尚未越界。”副将陈策快步走上城楼,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祁泩“嗯”了一声,头也未回:“传令下去,各隘口哨卡,警戒提升一级。轮休取消,斥候放出五十里。” “是!”陈策抱拳,随即咧嘴一笑,凑近了些,“将军,刚收到上京来的军报,顺便……捎来了一些新茶,说是南边的新芽,味儿不错。您总喝那陈年茶砖,嘴里怕是都快淡出鸟来了。” 祁泩这才侧过头,看了陈策一眼。陈策比他小两岁,性格爽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私下里并不拘谨。祁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军中将士皆饮茶砖,我为何饮不得?新茶你留着,或是分给伤兵营。” 陈策早已习惯他的作风,也不坚持,只是耸耸肩:“得,您清高。”他顺着祁泩的目光望向远方,“这巴图,像草原上的饿狼,闻着点腥味就凑过来,不打又不退,真他娘的烦人。” “他在试探。”祁泩声音低沉,“试探我的耐心,也试探朝廷的底线。”他顿了顿,问道,“上回的军报,陛下有何批示?” “还是那些话,‘相机决断,勿启边衅’。”陈策叹了口气,“朝中那些大老爷,就知道‘勿启边衅’,也不看看人家都骑到咱们脖子上撒野了!” 祁泩沉默片刻。朝堂上的风波,即便远在边关,他亦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赵莀一党屡次弹劾他“拥兵自重”、“耗损国帑”,陛下虽未深信,却也多有制约。 “慎言。”祁泩打断他,“守好凉州,便是你我本分。其他的,非我等该妄议。” 陈策敛了笑容,正色道:“末将明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将军,最近营中……有些流言。” “说。” “说……说朝中有人克扣了咱们一部分冬衣的饷银,用次等的棉絮充数。还有,上次请求补充的弩箭,至今只到了一半。”陈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若非咱们自己还有些存余,这个冬天怕是不好过。将士们私下里都有些……怨气。” 祁泩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他放在城墙垛口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许久,他才缓缓道:“此事我已知晓。军中严禁议论,稳定军心为上。短缺之物,我来想办法。” 他能想到什么办法?无非是上书陈情,或是动用一些不那么合规的私人关系。每一次,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是。”陈策看着将军坚毅却难掩疲惫的侧影,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将军肩上扛着的,远比他们看到的要重得多。 翌日,上京,垧紫殿。 例行朝会,文武分列。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遮面,看不清神情。殿中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抑。 议题很快便转到了边疆。一位依附赵莀的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凉州镇西将军祁泩,近日又上奏请求增拨军饷粮草,言称西戎犯边,军备吃紧。然据臣所知,去岁至今,兵部拨往凉州的军资已远超其他边镇,西戎虽有小股滋扰,却未见大规模战事。祁将军屡次索饷,恐有夸大敌情、虚耗国库之嫌,长此以往,非国家之福!”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年舒衍作为低阶画工,并无上朝资格。但他此刻,正静立于殿侧一道纱帘之后,为记录朝会盛况的宫廷画师打下手,研磨颜料,传递画具。他的位置极佳,能将殿内情形听得一清二楚。 他研磨的手稳定如常,眼神却透过纱帘的缝隙,落在那位出列的御史身上,旋即又极快地扫过前方气定神闲的赵莀。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喜怒:“祁将军镇守边关,责任重大。军饷之事,关乎将士温饱与边防稳固,不可不察。赵爱卿,你以为如何?” 赵莀手持玉笏,缓步出列,姿态从容:“回陛下,御史之言,虽有些激进,却也不无道理。祁将军年少气盛,一心为国,或许对敌情判断过于谨慎。然,国库确非无穷无尽。臣以为,当遣一稳重干员,前往凉州巡查,核实军情与军资用度,再行定夺。如此,既可不负边关将士,亦可安朝堂之心。” 话说得冠冕堂皇,巡查是假,掣肘与监视是真。若真派了赵党的人去,祁泩必将束手束脚。 年舒衍眼眸低垂,看着砚台中逐渐化开的朱砂,鲜红刺目。他不能出声,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出列的是御史王庾,他以刚正不阿闻名,是朝中少数敢直言之臣。 “王爱卿请讲。” “陛下,”王庾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以为,赵太傅所言‘遣使巡查’,看似公允,实则缓不济急!边疆军情,瞬息万变,岂容慢悠悠巡查往复?若因此延误军机,谁人能负其责?祁将军世代忠良,其祖父战死沙场,其父亦为国早逝,祁将军本人自十六岁从军,每战必身先士卒,蔚倾三年平定边乱,功在社稷!如此忠勇之将,若因朝中无端猜忌而寒了心,乃至边关有失,则悔之晚矣!”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引得不少中立官员微微颔首。 赵莀面色不变,淡淡道:“王御史此言,莫非是说陛下与满朝公卿,皆是不辨忠奸、罔顾军机之人?老夫提议巡查,正是为了不偏听偏信,以免有人恃宠而骄,拥兵自重!” “你!”王庾气结。 “好了。”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边疆之事,确需慎重。祁将军忠心,朕素知之。军饷之事,着户部与兵部再议,七日内,需给朕一个切实的章程,务必保障边军所需,不得有误。” 他将皮球踢回了两部,既是拖延,也是平衡。 “至于遣使巡查……”皇帝略一沉吟,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纱帘的方向,“容后再议。退朝吧!” 宦官尖细的唱喏声响起,朝会结束。百官躬身行礼,陆续退去。 纱帘后,年舒衍默默收拾着画具。皇帝最后那句“容后再议”,以及那看似无意的一瞥,让他明白,陛下暂时不会让赵党的手直接伸到祁泩身边。但这平衡,脆弱得如同蛛网。 他需要将今日朝会之争,尤其是王庾的态度,尽快传递给陛下,并商议下一步对策。同时,也要提醒凉州那边,朝中暗箭已发,需加倍小心。 他端起那碟研好的、鲜红如血的朱砂,指尖冰凉。目光抬起,望向殿外西北的方向,那里,云层正缓缓汇聚。 而在凉州城头,祁泩收到了来自上京的密信。信是陈策送来的,没有落款,字迹是熟悉的工整小楷,只寥寥数语,分析了朝中局势,点明了赵党可能的下一步动作,并附上了一幅看似寻常的《骏马图》草图,图中骏马奔驰的方向与地貌,暗指了西戎可能进行物资囤积的一个区域。 祁泩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带着沙尘的风扑面而来。他握紧了怀中那枚贴身佩戴的、温润的墨玉,眼神沉静如渊,却又仿佛有烈焰在底层燃烧。 山雨,欲来了。 第2章 青萍之末 朝会散后,年舒衍并未直接回画院,而是绕道去了御书房后的耳房。那里是李公公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僻静少人。 他推门进去时,李公公正对着一本册子核对着什么,闻声抬头,见是他,脸上便堆起了惯常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年公子来了,壁画可还顺利?” “尚可。”年舒衍应着,将手中一个不起眼的画筒放在桌角,“《西山春狩图》的初稿已成,请公公闲暇时过目,看是否有需调整之处。” 李公公目光在画筒上停留一瞬,笑容不变:“公子丹青妙笔,杂家能看出什么来。放着便是,晚些时候杂家送去给陛下预览。” 年舒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整个过程不过寥寥数语,如同寻常下属对上级交付差事。唯有他们彼此知道,那画筒夹层之内,藏着的并非画稿,而是年舒衍对今日朝会局势的分析,以及关于赵党下一步可能动向的预判。 回到隶属宫廷的画院,属于他的那间小屋狭小而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已完成或进行中的画作,桌上颜料、画笔排列有序,空气里弥漫着松墨与宣纸特有的清苦气息。这里是他在宫中唯一的“家”。 他刚在桌前坐下,准备调色以平复心绪,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嗓音。 “先生!先生您回来了吗?” 是秋时。年舒衍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扬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衫的少年探进头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灵动,带着未经世事的清亮。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画纸,脸上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 “先生,您让我临摹的《溪山行旅图》,我……我画好了,您看看可还成吗?”秋时走到桌前,将画纸在空处小心铺开。 画是稚嫩的,笔力尚弱,山石的皴法也有些杂乱,但构图大胆,对云雾的处理竟有几分天然的灵气。年舒衍的目光在画上扫过,最终落在秋时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尚可。”他语气依旧平淡,却伸手指向画中一处山坳,“此处墨色晕染过重,失了远近层次。行旅之人与山体的比例,也需再斟酌。” 秋时仔细听着,连连点头:“是,先生,我记下了。”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问,“先生,我听说……今日朝会上,有人说了祁将军的坏话?” 年舒衍调色的手一顿,抬眼看他:“你从何处听来?” 秋时缩了缩脖子:“就……就在外面洒扫时,听几个路过的小公公嘀咕了几句……先生,祁将军是守护我们边疆的大英雄,为什么朝中还有人要诋毁他?” 少年的眼眸清澈,映照着纯粹的困惑与不平。年舒衍看着这双眼睛,心头莫名一涩。他想起自己十六岁初入宫时,或许也曾有过这般黑白分明的赤诚。 “朝堂之事,复杂难言。”年舒衍重新低下头,研磨着石青,“记住,在这里,多看,多听,少问,少说。做好你分内的事,比什么都强。” 秋时似懂非懂,但见先生不欲多言,便乖巧地应了声“是”,小心地卷起自己的画,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年舒衍却无法再静心调色。秋时的话,让他内心不再平静。他走到窗边,望向西北。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正面对着虎视眈眈的西戎铁骑,还要分神应对来自背后的冷箭? 他下意识地抚向腰间,那里悬着一支色泽沉黯的旧羌笛,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在无数个孤寂夜晚,唯一能寄托心事的物件。 --- 凉州,将军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祁泩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他面前摊开着那张来自上京的《骏马图》草图,目光锐利如鹰,仔细甄别着每一处看似随意的笔触。 陈策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待着。 良久,祁泩用手指点向图中骏马前蹄所踏的一处看似凌乱的墨点,又比照了一下旁边山势的走向。 “这里,”他声音低沉,“巴图的人,可能在此处囤积粮草。距离我们上次发现他们游骑的地方不远,地势隐蔽,靠近水源。” 陈策凑近细看,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他们的斥候活动范围变了!将军,这消息……” “来源可靠。”祁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将草图收起,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此事你知我知,暂不外传。明日,你亲自带一队绝对信得过的精锐,扮作商队,前往此地确认。记住,只探查,不动手,绝不能打草惊蛇。” “末将明白!”陈策抱拳,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种直捣黄龙前的探查,远比被动防守来得痛快。 “还有,”祁泩抬眼,看向陈策,眼神深邃,“今日朝会之事,你也知晓了。赵莀提议遣使巡查,虽被陛下暂时压下,但此事未必就此作罢。营中关于军饷物资的流言,你要亲自去查,找到最初散播的源头,但不必声张,暗中控制起来。非常时期,军心绝不能乱。”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陈策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紧绷的弦。 “将军放心,营里的事,交给我。”陈策郑重应下,随即又忍不住骂道,“赵莀老贼,真是阴魂不散!若非他在朝中掣肘,我们何至于连军饷弩箭都要算计着用!” 祁泩没有接话,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凉意和远方的沙尘气息涌入。他望着漆黑的天幕,繁星隐匿,唯有孤月悬空。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道,像是说给陈策听,又像是自语,“他们不想让凉州安宁,那便……如他们所愿。”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甲胄之下,那里贴身佩戴着一枚墨玉,温润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铁衣,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暖意,是支撑他在这片孤寂苦寒之地,面对明枪暗箭的唯一慰藉。 --- 上京,赵府密室。 烛光将赵莀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而庞大。他卸下了朝堂上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面色阴沉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赵管事。 “这么说,年舒衍那边,毫无破绽?” 赵管事伏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回道:“叔父明鉴,那姓年的小子滑不溜手,无论侄儿如何试探,他都滴水不漏。提及祁泩,更是面色如常,仿佛毫不相干。” “毫不相干?”赵莀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越是毫无瓜葛,才越是有鬼。皇帝身边,能信任又能办事的人不多,这年舒衍,一个画工,却能时常出入御书房,本身就不寻常。” 他站起身,在密室内缓缓踱步:“祁泩在凉州,已是心腹大患。此人用兵如神,在军中威望日隆,若再让他立下大功,这朝堂之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吗?必须尽快剪除!” “叔父的意思是……” “巡查之事,陛下虽未当即应允,但也未完全否决。这便是我们的机会。”赵莀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意味“你去找王御史,让他明日再上一本,不必再提祁泩索饷之事,只强调边疆不稳,为安民心、显天威,遣使巡查势在必行。同时,让人在士子清流中散布言论,就说……祁泩在凉州招兵买马,似有不安分之举。” 赵管事眼睛一亮:“侄儿明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还有,”赵莀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更低,“给巴图去信,告诉他,他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但他必须拿出诚意来。让他加大骚扰的力度,最好……能制造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让祁泩疲于奔命,也让朝野上下都看看,这位‘栋梁之将’是如何处置边患的!” “是!侄儿这就去办!” 赵管事退下后,密室内只剩下赵莀一人。他走到墙边,看着悬挂其上的一幅巨大的绪朝疆域图,目光落在西北凉州的位置,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祁泩,要怪,就怪你挡了路。” 夜色渐深。 年舒衍坐在画案前,并未作画,只是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桌角,放着一封刚刚由林洝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四个字:“青萍之末”。 这是他与皇帝约定的暗语,意味着风波已起,暗流加速,需要格外警惕。 他拿起那支羌笛,凑到唇边,却并未吹响。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竹质,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他知道,远在凉州的那个人,此刻定然也未曾安寝。他们如同行走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绳索两端,任何一方的失足,都将万劫不复。 而在凉州将军府,祁泩卸下甲胄,却并未就寝。他站在沙盘前,根据日间那张草图暗示的位置,推演着各种可能。陈策已领命出发,结果未明之前,他无法安心。 他抬手,轻轻握住胸前的墨玉。玉身被他体温熨得温热。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三年前宫苑之中,那个被宫人围住、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年轻画工清冷的侧脸。 当时他只觉此人眼神过于沉寂,不似寻常画师。如今才知,那沉寂之下,藏着的是与他一般无二的、于惊涛骇浪中独自支撑的孤勇。 风起青萍,浪成微澜。 这看似平静的蔚倾六年春夜,无人知晓,命运的齿轮已开始缓缓转动,带着无可挽回的轨迹,碾向一个既定的的结局。 今日二更,我更文尽量稳定,日更不行,可以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青萍之末 第3章 埜護洼 陈策带着一队精干亲兵,扮作贩运皮货的商队,在天明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凉州城。他们沿着祁泩推断的路线,向西北方向那片水草丰茂却又地势复杂的区域行进。 一路上,陈策格外警惕。他牢记祁泩“只探查,不动手”的命令,将队伍拉成长线,前后呼应,斥候放出数里,任何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塞外的风沙比城内更烈,打在脸上生疼,但所有人都沉默地忍受着,眼神锐利如鹰隼。 这时,凉州军营内,一场无声的清查也在暗中展开。陈策留下的副手按照吩咐,不动声色地接触了几个最早传播军饷流言的士兵,并未打草惊蛇,只是以了解军心为由,与他们“随意”攀谈。线索,如同抽丝剥茧,慢慢指向了几个平日里与上京某些府邸有着隐秘书信往来的低阶军官。 祁泩坐镇将军府,一面处理日常军务,一面等待着陈策的消息,同时关注着上京可能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他知道,自己此刻如同站在风暴眼中,四周已是暗流汹涌。 上京城内,赵党的攻势并未停歇。 正如赵莀所谋划的那样,第二日的朝会上,另一位御史出列,不再纠缠军饷细节,转而大谈边疆稳定的重要性,言辞恳切,忧国忧民,将遣使巡查拔高到“安邦定国、彰显天恩”的高度。同时,市井坊间,关于祁泩在凉州“拥兵自重”、“似有不臣之心”的流言,也开始如同瘟疫般悄然扩散。 年舒衍依旧立于纱帘之后,冷静地记录着朝堂上的每一句对话,分析着每一位官员的神情。他能感觉到,皇帝在龙椅上的坐姿,比昨日更加僵硬。赵党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用“大势”和“舆论”逼皇帝就范。 退朝后,年舒衍再次去了御书房耳房。这一次,他带来的是一幅小巧的扇面画,画的是《春溪垂钓图》。 李公公接过扇面,指尖在画轴两端轻轻一捻,便察觉到了内里乾坤。他脸上笑容不变,低声道:“年公子好巧思。这鱼儿,怕是快要咬钩了。” 年舒衍垂眸:“风浪太大,垂钓不易,还需稳住钓竿。” 这暗语的意思是:赵党逼迫甚紧,巡查之事恐难再拖延,需早做应对。 李公公微微颔首:“杂家明白。陛下今日心绪不佳,晚些时候,还需年公子……嗯,送些安神的画作来。” 这便是皇帝要私下召见他了啊。年舒衍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回到画院,他并未立刻准备面圣,而是先将秋时叫来,考校他今日的功课,又指点了他一番画技。 在秋时面前,他永远是那个沉静、严格、偶尔流露一丝温和的画师先生。他需要这层伪装,也需要这片刻的寻常,来提醒自己为何而战。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年舒衍换了一身深色常服,借着夜色的掩护,由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引着,走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宫道,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皇帝的寝殿——清曦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皇帝已褪去龙袍,只着一件明黄色的常服,靠在软榻上,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挥手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他与年舒衍二人。 “舒衍,来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少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长辈的倦怠。 “陛下。”年舒衍躬身行礼,将带来的一个小巧卷轴呈上,“臣新作了一幅《雪夜访图》,或可聊供陛下清赏。” 皇帝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摩挲着卷轴的边缘,叹了口气:“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你都看到了。赵莀这是铁了心要把手伸到凉州去。” “是。赵党势大,若一味强硬拒绝,恐其狗急跳墙,于边疆、于朝局都更为不利。”年舒衍声音平静。 皇帝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允了?” “巡查可允,但人选,未必不能争。”年舒衍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赵党想派他们的人,我们,亦可推举我们的人。” 皇帝沉吟片刻:“朝中能与赵莀抗衡,又愿为祁泩说话,且身份足够担当此任的……王庾?” “王御史刚正,足以震慑宵小,且他素来敬重祁将军之忠勇,由他前往,至少可保公允。但仅凭王御史一人,恐独木难支。还需一位……身份足够贵重,能让赵党不敢轻易动手脚,且与军方无甚瓜葛的宗室或勋贵同行,名为副使,实为监督与保护。” 皇帝的手指在榻沿轻轻敲击,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最终定格在一人身上:“吢纾王……朕的这位皇叔,辈分高,性子淡泊,从不参与党争,但也极重规矩体统。有他坐镇,赵莀的人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构陷。” “陛下圣明。”年舒衍微微躬身。吢纾王确实是上佳人选,超然的地位足以平衡各方势力。 “只是……”皇帝目光锐利地看向年舒衍,“舒衍,你如此为祁泩筹谋,当真……别无他意?” 年舒衍心头一跳,面上却波澜不惊,他撩起衣摆,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所为,一为边关稳定,祁将军若被构陷,凉州必乱,西戎趁虚而入,则江山危矣;二为陛下皇权,赵党势大,已威胁陛下权威,剪除其羽翼,乃臣分内之事。臣之心,天地可鉴,唯忠君爱国四字而已。” 他跪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坚定,将所有私情死死压在那“忠君爱国”的表象之下。 皇帝凝视他良久,殿内静得只能听到烛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最终,他缓缓开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起来吧。你的忠心,朕从未怀疑。” 年舒衍谢恩起身,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便依你之言。明日朕便下旨,着安亲王为巡边正使,王庾为副使,前往凉州。”皇帝做出了决断,随即又叮嘱道,“此事既定,你便不要再直接插手。赵莀老奸巨猾,难保不会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你的存在。” “臣明白。”年舒衍低头应道。 “好了,你去吧。这幅画,朕留下了。”皇帝挥了挥手,拿起年舒衍带来的《雪夜访图》,缓缓展开。 年舒衍躬身退出清凉殿,重新融入外面的夜色中。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滞闷。至少,为凉州争取到了一个相对公正的机会。他抬头望向西北,心中默念:祁景渊,我能为你做的,目前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了。 数日后,凉州外百余里,一片名为“埜護洼”的丘陵地带。 陈策和他的“商队”在此已潜伏观察了两日。果然如年舒衍图中暗示,他们发现了西戎人活动的痕迹——并非大队人马,而是零散的骑兵护卫着几辆装载沉重的马车,进入了一片山谷。谷口有暗哨,防卫森严。 “头儿,看清楚了,里面确实有个临时营地,堆了不少东西,用油布盖着,像是粮草军械。”一个扮作伙计的亲兵匍匐在陈策身边,低声回报。 陈策用单筒望远镜仔细观望着,心中既兴奋又凝重。消息确凿无疑,但对方守卫力量不弱,强攻绝非上策。 “记下地形和守卫换岗的规律。”陈策低声道,“我们撤。”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悄然后退之时,异变陡生 一支西戎的巡逻小队,大约十余人,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侧后方,发现了他们留下的马蹄印 “呜——!”低沉的号角声瞬间划破了荒野的寂静。 “暴露了!快走!”陈策当机立断,翻身上马。 商队众人反应极快,立刻策马向凉州方向狂奔。身后的西戎骑兵呼啸着追来,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陈策一边伏低身子控马,一边回头望去,只见追兵越来越近。他心一横,对副手吼道:“你带弟兄们先走!我断后!” “头儿!” “执行命令!”陈策厉声喝道,猛地勒转马头,抽出腰间佩刀,带着两名自愿留下的亲兵,返身迎着追兵冲去! 刀光剑影,血光迸现。陈策武艺高强,悍勇无比,瞬间便砍翻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西戎骑兵,试图为其他人争取时间。然而追兵人数众多,他们三人很快便被团团围住。 就在陈策以为今日难以幸免之时,侧翼传来了一阵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和喊杀声。 只见一队打着凉州军旗号的骑兵,从一片胡杨林中冲出,为首的将领手持长枪,气势如虹,直接插入了西戎追兵的侧翼! “陈将军莫慌!张九前来接应!” 是祁泩派出的接应部队。原来,祁泩在陈策出发后,始终放心不下,特意派了麾下另一员骁将张九,带了一队轻骑远远缀在后面,以防不测。 陈策精神大振,与张九里应外合,顿时将西戎追兵杀得人仰马翻。西戎人见对方援军赶到,人数不占优势,不敢恋战,唿哨一声,丢下几具尸体,狼狈逃窜。 “陈将军,没事吧?”张九策马过来,关切地问道。 陈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汗水,哈哈一笑:“没事!多亏你们来得及时!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他随即正色道,“快,我们立刻回凉州!有重要军情禀报将军!” 埜護洼的发现,以及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在凉州军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消息传回将军府,祁泩看着风尘仆仆、身上带伤的陈策,听着他详细的汇报,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巴图果然在囤积物资,意图不言而喻。而西戎巡逻队出现在那个位置,也印证了年舒衍情报的准确性。 “做得好。”祁泩拍了拍陈策的肩膀,目光转向悬挂的巨幅边防图,落在埜護洼的位置,“传令各营,加强戒备。看来,巴图是铁了心要动手了。” 他顿了顿,对亲兵吩咐道:“准备纸笔,我要给陛下上奏,详陈边境实情,并……为陈策、张九及所有参与此次探查、接应的将士请功 。” 这一次,他不能再被动防守。他要用确凿的证据和军功,反击朝中的流言蜚语。而这一切的转机,都源于那幅来自上京、看似不起眼的《骏马图》。 祁泩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墨玉,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来自远方的温度。舒衍,你在上京,是否也正面临着同样的惊涛骇浪? 埜(ye)護(hu)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埜護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