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后,年舒衍并未直接回画院,而是绕道去了御书房后的耳房。那里是李公公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僻静少人。
他推门进去时,李公公正对着一本册子核对着什么,闻声抬头,见是他,脸上便堆起了惯常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年公子来了,壁画可还顺利?”
“尚可。”年舒衍应着,将手中一个不起眼的画筒放在桌角,“《西山春狩图》的初稿已成,请公公闲暇时过目,看是否有需调整之处。”
李公公目光在画筒上停留一瞬,笑容不变:“公子丹青妙笔,杂家能看出什么来。放着便是,晚些时候杂家送去给陛下预览。”
年舒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整个过程不过寥寥数语,如同寻常下属对上级交付差事。唯有他们彼此知道,那画筒夹层之内,藏着的并非画稿,而是年舒衍对今日朝会局势的分析,以及关于赵党下一步可能动向的预判。
回到隶属宫廷的画院,属于他的那间小屋狭小而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已完成或进行中的画作,桌上颜料、画笔排列有序,空气里弥漫着松墨与宣纸特有的清苦气息。这里是他在宫中唯一的“家”。
他刚在桌前坐下,准备调色以平复心绪,门外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嗓音。
“先生!先生您回来了吗?”
是秋时。年舒衍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扬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衫的少年探进头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灵动,带着未经世事的清亮。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画纸,脸上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
“先生,您让我临摹的《溪山行旅图》,我……我画好了,您看看可还成吗?”秋时走到桌前,将画纸在空处小心铺开。
画是稚嫩的,笔力尚弱,山石的皴法也有些杂乱,但构图大胆,对云雾的处理竟有几分天然的灵气。年舒衍的目光在画上扫过,最终落在秋时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尚可。”他语气依旧平淡,却伸手指向画中一处山坳,“此处墨色晕染过重,失了远近层次。行旅之人与山体的比例,也需再斟酌。”
秋时仔细听着,连连点头:“是,先生,我记下了。”他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问,“先生,我听说……今日朝会上,有人说了祁将军的坏话?”
年舒衍调色的手一顿,抬眼看他:“你从何处听来?”
秋时缩了缩脖子:“就……就在外面洒扫时,听几个路过的小公公嘀咕了几句……先生,祁将军是守护我们边疆的大英雄,为什么朝中还有人要诋毁他?”
少年的眼眸清澈,映照着纯粹的困惑与不平。年舒衍看着这双眼睛,心头莫名一涩。他想起自己十六岁初入宫时,或许也曾有过这般黑白分明的赤诚。
“朝堂之事,复杂难言。”年舒衍重新低下头,研磨着石青,“记住,在这里,多看,多听,少问,少说。做好你分内的事,比什么都强。”
秋时似懂非懂,但见先生不欲多言,便乖巧地应了声“是”,小心地卷起自己的画,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年舒衍却无法再静心调色。秋时的话,让他内心不再平静。他走到窗边,望向西北。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正面对着虎视眈眈的西戎铁骑,还要分神应对来自背后的冷箭?
他下意识地抚向腰间,那里悬着一支色泽沉黯的旧羌笛,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他在无数个孤寂夜晚,唯一能寄托心事的物件。
---
凉州,将军府书房。
烛火摇曳,将祁泩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他面前摊开着那张来自上京的《骏马图》草图,目光锐利如鹰,仔细甄别着每一处看似随意的笔触。
陈策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只静静等待着。
良久,祁泩用手指点向图中骏马前蹄所踏的一处看似凌乱的墨点,又比照了一下旁边山势的走向。
“这里,”他声音低沉,“巴图的人,可能在此处囤积粮草。距离我们上次发现他们游骑的地方不远,地势隐蔽,靠近水源。”
陈策凑近细看,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他们的斥候活动范围变了!将军,这消息……”
“来源可靠。”祁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将草图收起,置于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此事你知我知,暂不外传。明日,你亲自带一队绝对信得过的精锐,扮作商队,前往此地确认。记住,只探查,不动手,绝不能打草惊蛇。”
“末将明白!”陈策抱拳,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种直捣黄龙前的探查,远比被动防守来得痛快。
“还有,”祁泩抬眼,看向陈策,眼神深邃,“今日朝会之事,你也知晓了。赵莀提议遣使巡查,虽被陛下暂时压下,但此事未必就此作罢。营中关于军饷物资的流言,你要亲自去查,找到最初散播的源头,但不必声张,暗中控制起来。非常时期,军心绝不能乱。”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陈策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紧绷的弦。
“将军放心,营里的事,交给我。”陈策郑重应下,随即又忍不住骂道,“赵莀老贼,真是阴魂不散!若非他在朝中掣肘,我们何至于连军饷弩箭都要算计着用!”
祁泩没有接话,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凉意和远方的沙尘气息涌入。他望着漆黑的天幕,繁星隐匿,唯有孤月悬空。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道,像是说给陈策听,又像是自语,“他们不想让凉州安宁,那便……如他们所愿。”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甲胄之下,那里贴身佩戴着一枚墨玉,温润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铁衣,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暖意,是支撑他在这片孤寂苦寒之地,面对明枪暗箭的唯一慰藉。
---
上京,赵府密室。
烛光将赵莀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而庞大。他卸下了朝堂上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面色阴沉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赵管事。
“这么说,年舒衍那边,毫无破绽?”
赵管事伏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回道:“叔父明鉴,那姓年的小子滑不溜手,无论侄儿如何试探,他都滴水不漏。提及祁泩,更是面色如常,仿佛毫不相干。”
“毫不相干?”赵莀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越是毫无瓜葛,才越是有鬼。皇帝身边,能信任又能办事的人不多,这年舒衍,一个画工,却能时常出入御书房,本身就不寻常。”
他站起身,在密室内缓缓踱步:“祁泩在凉州,已是心腹大患。此人用兵如神,在军中威望日隆,若再让他立下大功,这朝堂之上,还有我等立锥之地吗?必须尽快剪除!”
“叔父的意思是……”
“巡查之事,陛下虽未当即应允,但也未完全否决。这便是我们的机会。”赵莀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意味“你去找王御史,让他明日再上一本,不必再提祁泩索饷之事,只强调边疆不稳,为安民心、显天威,遣使巡查势在必行。同时,让人在士子清流中散布言论,就说……祁泩在凉州招兵买马,似有不安分之举。”
赵管事眼睛一亮:“侄儿明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还有,”赵莀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更低,“给巴图去信,告诉他,他要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但他必须拿出诚意来。让他加大骚扰的力度,最好……能制造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让祁泩疲于奔命,也让朝野上下都看看,这位‘栋梁之将’是如何处置边患的!”
“是!侄儿这就去办!”
赵管事退下后,密室内只剩下赵莀一人。他走到墙边,看着悬挂其上的一幅巨大的绪朝疆域图,目光落在西北凉州的位置,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祁泩,要怪,就怪你挡了路。”
夜色渐深。
年舒衍坐在画案前,并未作画,只是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桌角,放着一封刚刚由林洝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四个字:“青萍之末”。
这是他与皇帝约定的暗语,意味着风波已起,暗流加速,需要格外警惕。
他拿起那支羌笛,凑到唇边,却并未吹响。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竹质,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他知道,远在凉州的那个人,此刻定然也未曾安寝。他们如同行走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绳索两端,任何一方的失足,都将万劫不复。
而在凉州将军府,祁泩卸下甲胄,却并未就寝。他站在沙盘前,根据日间那张草图暗示的位置,推演着各种可能。陈策已领命出发,结果未明之前,他无法安心。
他抬手,轻轻握住胸前的墨玉。玉身被他体温熨得温热。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三年前宫苑之中,那个被宫人围住、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年轻画工清冷的侧脸。
当时他只觉此人眼神过于沉寂,不似寻常画师。如今才知,那沉寂之下,藏着的是与他一般无二的、于惊涛骇浪中独自支撑的孤勇。
风起青萍,浪成微澜。
这看似平静的蔚倾六年春夜,无人知晓,命运的齿轮已开始缓缓转动,带着无可挽回的轨迹,碾向一个既定的的结局。
今日二更,我更文尽量稳定,日更不行,可以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