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场谈话从开始的问候就显得假大空,确有些水火不容的意味。迟迟不进入主题是因为他底气不够足,还是太相信汤妤,以至于不肯从我这里听到关于她哪怕半个不好的字。
认识这么久,他到底还是不清楚我是怎样的人。
谨慎地试探,沉静地伪装,我想起在大学遇见他的各种场景。
出现在医务室是意外,摆出一副懵懂怪异的神情,磕磕绊绊叫出他的名字是刻意。
军训晕倒应该是所有校园小说会安排的情节,可我在这类文本中似乎只有充当配角的份儿,被卷入其中,只是恰巧被真正粗线条的言情女主角绊倒。
男主角端走了女主角,留下摔得头破血流的我,所以我索性也装作神志恍惚,由带班学姐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沈在仪押送至医务室。
校医握着我的小腿拉拽了一下,断定没有伤到骨头,接下来对伤口进行消毒擦药。
沈在仪啧了一声,视线稍偏,我后来才知道她有晕血的毛病。
“那俩闯祸精光知道谈情说爱了,伤得最重的人在这儿,连句道歉都不会说,真无语。”
我安慰她:“只是膝盖擦伤,也不是很严重。”
沈在仪没好脸色,撇我:“你半斤八两,鞋都被踩掉了还往前走,蠢。”
“……”
上药时自然是疼的,全程我没有吭过声,这倒是让校医侧目。
“你这小姑娘还挺能忍。”她撇了撇旁边床位,“那位,打篮球挫伤个手腕都哭爹喊娘,娇贵得不行,我真纳闷,现在的男女是不是性别互换了。”
“钱老师,我哪里只挫伤手腕了,尾椎骨明明也撞到了好不好。”相当糟糕的辩白,因他昂扬清朗的嗓音有了丁点说服力。
一扭头,隔绝视线的白色帘幕被校医大张旗鼓地掀开。
她怒气冲冲地抱着登记簿,叉腰指着床上坐着的人:“杨惟年,你一学生会干部整天到医务室开假条,还有优良作风可言吗?给你开了喷雾剂,你就好好回去按时上药,我重申一遍,你这伤不影响吃饭睡觉上课,鉴伤可以,假条免提。”
被凶过的男生不敢再有异议,不过他还是抬手表示有发言的意愿。
“说。”
校医懒得看他,惜字如金。
“您说我这伤,是不是包扎一下比较好。”
校医一个眼刀刮过去:“想得美,钻空子呢?”
他只好规规矩矩躺回去,像只泄气的金毛。
看着被他丢来丢去的网球,我笑了,以我对他的了解,服软是一时的,他脑子里大概还有别的计划。
沈在仪兴许觉得我摔成这样还笑得出来,十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校医转头和我说话时,语调仿佛滑动变阻器,又变得舒缓起来:“你这个情况军训可以停两天了,回去以后不要大动,伤口不可以碰水,定时来换药。”
我这假条倒像挑衅了,张牙舞爪的架势,可我并不想在宿舍度过剩下的军训时间,这意味着我的一日三餐要拜托室友,起夜上厕所也是麻烦事,以及,我挺喜欢教官的,他笑起来有颗小虎牙,和杨惟年一样。
学姐接到同学中暑晕倒的通知,忙不迭先行返回操场,我又是病号,能使唤的人只有——
沈在仪看起来比我还虚弱,她巴不得赶紧走,消毒水和碘伏的气味熏得她频频皱眉。
她支起身,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歇着,我去给你打印假条。”
校医和沈在仪相继离开。医务室归于静谧。
进来时我就瞧见杨惟年了,背对着窗外大好的阳光,百无聊赖坐在那里折纸,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不是第一次在这所学校偶遇了,我面无表情的,心脏却紧紧攥着。
傻瓜,你又在紧张什么啊,他没有一次记住你!
这次无关心计,真的是碰巧。
我这么告诫自己。
“同学,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慌乱地转过身子,不小心扯到伤口,吸了口气,疑惑地发出一声“啊”。
“刚开学就丢了相机和电脑,忘了?我可是天黑才等到你来。”
我感到脸颊发烫。
高考结束的暑假我哪儿都没去,在家躺着,由于过度刷手机,视力下降精神恍惚,说得通俗易懂一些,就是我被太多不必要吸收的网络信息攻击了,具体伤到哪里,我觉得应该是大脑,我的注意力没有以前那么集中,很多高中倒背如流的知识点,在三个月的时间忘得精光,好像提前得了老年痴呆症。即将撒手人寰之际,我被强制带去剧院观摩话剧排练,有时客串一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陪演员对戏、旁听剧本围读什么的,也因此重新写起日记。除此之外便是整日带着台二手索尼相机东奔西跑,手机的存在感似乎变得没那么强了。所以,学长分手的事情,也是临近开学我才听说的。
开学第一天,天气很好,没有沙尘雾霾。我跌跌撞撞办好了报到手续,除了背包里有贵重物品为由被我留在身边,其它行李均被本系学长七手八脚抬走,手头一空,顿时卸了一半压力。
采集完新生信息,等校园卡和物资拿到手,我婉拒了学姐引导我前往宿舍楼的好心帮忙,打着太阳伞四处溜达了一圈。
新校园神神气气,新式楼群居多,另有几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学院楼,庄重得很,小而美的植株镶嵌其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幅结构分明的摄影佳作。可惜那天是迎新日,到处有参观的学生和家长,我很快就觉得没意思。
对于我来说,校园生活都是一样的,新鲜劲儿过了,只剩下一大堆麻烦的人际关系和课业要应付。我不算慢热的人,不过在遇到新的事物和人时,会谨慎一些,装得老成罢了,初次逛校园,我连相机都没有掏出来。
学姐塞给我的矿泉水早就喝空了,差点要脱水的我再次返回报到点,乘着忽远忽近的钟声,这次我找到了新闻学院。
不期然,撞见杨惟年没个正经靠着树干,跟人说着话。
日头很高,头顶的树叶婆娑作响,风还是不够大,也不够凉爽。他歪了歪脑袋躲开从叶缝间掉下去的一束光,拽着领口散热,额头还垫了张纸巾,刘海比他本人更没有规矩地翘着,滴落的汗洇湿胸口的棉料。
同样的做法,其他人满是灰头土脸和狼狈,只有他是特别的。
女生将自制的消暑喷雾器对准他,他毫不反抗闭上眼睛。
漂浮在空气中的水雾透明而闪耀,像一条流动的鱼尾。这时我的眼前才终于出现了颜色,我看着学长撩起一边袖口,露出精壮的手臂肌肉,像鹅卵石一样莹润的线条,与此同时,脑袋里冒出自动贩卖机上的宝矿力水特海报,天空或是海面的蔚蓝做底,有限的空间里绽放着无边无际的青春,这样的夏日显得干净、清冷。清晰得仿佛能看见明亮的未来。
“干活啦,年年!”
学长被其他人叫走。
听着是大干一场的架势,然则只是亲切地询问了学弟学妹的名字,耐心登记着信息,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他们缴学费,默默将桌上散落的证件和材料装进透明文件袋里,做这一切时脊背挺直得不像话。
从前有人教我,擅自观察他人一举一动是不自知的骚扰。我没有在路边站很久,拨了拨额前黏在一起的刘海,正要往回走,一个箱子从“疾驰”的推车上滚了下来。
人来人往的迎新街道,依旧人声鼎沸,烈日炎炎,根本不会有余光注意到盖着红绸布的长桌边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粉色的,装有相机和电脑的背包。
而物品的主人,只是心善地帮助一名瘦弱的女同学拎行李箱去了。
外面隐约传来喊口号和拉歌的声音,我将思绪拢回来。
“杨?”心里反复咂摸快要一万遍姓名,卡壳时的停顿演得毫不费力,我乖乖地喊了一声学长。
“你这是左腿绊右腿,给自己绊进医务室了?”
我苦笑:“人家擦出爱情火花,我就是那走水被点着的。”
杨惟年被我逗直乐。
“说起来,上次如果不是我认出书包是师大附中的毕业生纪念品,你的东西大概现在还在我们学院失物招领处。”
“学长也是附中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的指甲陷入手心。
他兴致勃勃地反问我:“你没听说过我?”
我有些语塞:“我应该听说过?”
“班主任果然骗我,每次通报批评,她就指着我脑门说‘整所学校还有谁不认识你’。”
我没给他面子:“好冷的笑话。”
“还没问你是哪个班的,指不定我和你们老师挺熟。”
在我嘴里冒出“七班”两个字的时候,学长从善如流的微笑僵了一瞬,随即说道:“你们数学老师是大亮?”
我点头:“他也教过你?”
“每节课都被提问和罚站的苦日子很难忘记,要不是他独裁**那风格,我还没那么烦数学,高考更不至于才考八十几,影响我上清北。”
“我们班可不少清北的。”我小声反驳。
“你在笑话我吗?”
“绝对没有。”我竖起手指,“实话实说而已,可能是我们班女生居多,他一直很温柔的,考试那天为了我们,他还穿旗袍了。”
杨惟年一脸荒唐的表情:“他?穿旗袍?”
“我有照片的。”
“不是吧。”杨惟年竟然真的下床,朝我这里走过来。
我掏了掏兜,想起来手机还在原先集合训练的地方。
他瞧我面露窘迫,说玩笑话时俯下身平视我:“又是逗我?”
“怎么可能,回头一定找出来给你看。”
杨惟年一笑:“那留个联系方式吧,学妹。”
我震惊地看着他递到我面前的手机,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我不会想到,就在如此平淡的午后,梦寐以求的愿望自然地发生了,尽管是投机取巧。
他脸上出现温暖的光泽,我始终移不开眼。
“跟我套近乎不会是想骗我的假条吧?”我无法长时间直视他坦荡而不设防的柔和神色,微怔后,我瞬间警觉。
他直起身,没好气道:“你怎么不说我吃饱了没事干想看中年大叔的旗袍美照,变态总比哄骗小女生名声好听点。”
我熟练地将名字拼出,输入号码,添加新的联系人。
“明明都不怎么好听。”我把手机还给杨惟年,“喏。”
“楚、宜、章。”他接过手机,念出我的名字,“宜宜章章。”
“欸?”
一般只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我,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你相机上刻的好像就是这几个字。”
我回答:“我妈妈喜欢这样叫我,相机是她送我的高中升学礼物。”
“那你心还真大,随便找个地方放下,人就走远了。”
“应该少有不问自取的大学生吧。”我不确定地问,“我觉得这所学校挺好的,人也……大部分很好说话。”
他收敛起一贯的微笑:“说不定呢,我要是欠儿点,讹你一笔归还原物的报酬,你大概就不会对学校有这么好的印象了。”
我还在琢磨他话里的深意。
“这个送你。”他摊开手心,“养伤的时候拿着玩吧,我走了。”
我进门前他就在叠的,原来是只竹蜻蜓。
“折得真好看。”
黄色的竹蜻蜓,明亮温暖,象征一切好运和新的开始。
低头仔细端详的工夫,杨惟年已经走出门了。
我将棍儿夹在两掌间轻搓,似乎只要一松手,它就会飞走。
我抚着尖尖的棱角,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
就是随着一天天的熟悉,缓步靠近,他也许……
也许会,喜欢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