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亡,易露和萧望亭曾经讨论过。
那时他们新婚燕尔,易露看了一部爱情悲剧,哭得泪眼婆娑,鼻子也红红的。
萧望亭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仍在键盘上敲着代码。创业初期,他忙得分身乏术,连吃饭睡觉都成了奢侈。但只要在家,他总会陪在易露身边,哪怕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
易露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声音还带着哭腔:“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分开吗?”
键盘声停了。
萧望亭低头看她,想了想:“只要我活着,就不会。”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这是他生命中不多的笃定。
易露把脸埋进他的袖子,蹭掉眼泪,闷闷地问:“那我们会谁先走呢?”
那时候说起死亡,总觉得是要等到白发苍苍才会发生的事儿,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萧望亭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干涩:“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你先离开。”
“为什么?”易露睁大眼睛望着他。
“我舍不得。”
舍不得她难过。
她是那么多爱哭鼻子,他不在,谁来哄她?
还有一句藏在心里,若是他留在后面,就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把她的身后事料理得干干净净。
一语成谶。
直到看见萧望亭弯着腰,一丝不苟地清点着祭品,易露才蓦然想起,今天,是她的七周年忌日。
在忌日这天抽到大奖,这难道是天意吗?
萧望亭的头脑向来聪明,在易露眼中,他几乎是过目不忘。小时候两人一起背课文,总是萧望亭先背完,然后耐心等着她。
可此刻,他一遍遍地清点着祭品,不放心地反复确认,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个记忆衰退的老人。
烧鸡、茶点、清酒、白玫瑰……都是她生前最爱的。
这一刻,看着他佝偻着腰、眉心紧蹙的模样,易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七年光阴在萧望亭脸上刻下的痕迹。
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萧望亭是那个被时间眷恋的人。朋友们总半是调侃半是羡慕地说,就连岁月匆匆,似乎对他也格外怜悯。
可如今,那把刀终究没有放过他。
他老了很多。
确定一切准备妥当后,萧望亭转身走进里屋换衣服。
门廊边,易露望着他精心备好的祭品,眼眶忽然一阵发热。她下意识抬手去擦,指尖却触不到半点湿意。
是了,她早已是亡魂,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了。
窗外阳光明媚,萧望亭驱车径直驶向墓园。鬼魂见不得光,易露便悄悄附在那束白玫瑰上。
车驶入墓园,阴气渐浓。
易露终于又能凝成形影,静静望着他。
萧望亭今日穿着十分正式——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正是她最爱看的模样。
想起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两人明明早已相恋,她却总缠着他穿西装。许是偶像剧看多了,她总觉得心仪之人身着笔挺西装的模样,最令她心动。
就连夫妻亲密时,她也常要他当着她的面,用单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带。那动作间的从容与克制,总让她莫名脸红心跳。
萧望亭骨子里本是个极自我的人,没有谁能要求他,唯独对她却始终纵容。即便明知穿西装麻烦,事后总会被她闹得一团乱,他也只是轻刮她的鼻尖,低笑一声:“小变.态。”
墓园空旷而肃穆,秋风卷过林立的石碑,带起一阵萧瑟的回响。
萧望亭似乎与管理员宋池很熟络。见他来了,宋池微微颔首:“来了?”
萧望亭也点点头,熟练地递过一条烟。
宋池没有拒绝,看样子,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这个男人每月都来,不像其他祭奠者那般轻视工作人员,每次都会带些心意。看守陵园久了,人难免孤独,遇到投缘的,宋池也愿意聊上两句。
萧望亭为易露选的是合葬墓。旁边那块还空着,碑文却早已刻好——易露之夫,萧望亭
宋池虽不清楚萧望亭的具体身份,但在此处久了,阅人无数,看他的言谈气度,也知绝非寻常人物。这般显贵之人,大多讲究风水忌讳,人还在世便立好墓碑,总被认为是不吉的。
可萧望亭似乎从不介意。他常常只是静静站着,出神地望着墓碑上易露的照片。
宋池明白他不需要旁人打扰,便只远远看着。
萧望亭从未提过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每月带来一整箱可乐,诚恳地请宋池帮忙:若方便,每天在易露墓前放上一瓶。
宋池见过太多祭品,这样的却是头一回见。
萧望亭只轻声解释:“从前为了减肥,她总不敢多喝。”
那时易露还那样鲜活。每次喝完可乐,她总会懊恼地窝进他怀里嘟囔:“哎,明天肯定又要胖了,下次再喝我就是小狗。”
萧望亭看着她,始终不懂女孩为何对减肥如此执着。从高中起,她就认真绘制体重曲线,细致记录每月变化。可十年过去了,在他看来,那数字始终在小小范围内起伏——瘦一点,又会圆回来;圆一点,又会瘦回去。
他从不在意的,无论胖瘦,无论美丑。
可她都不相信,每次都在纠结,又每一次都当小狗。
如今,她也可以不在意了。
他自然是纵着她的。
宋池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
他听过太多哭诉,看过太多眼泪,心早已被一层层故事磨得起了茧。可眼前这个男人平静的叙述,却像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心底,泛起一片无声的悲凉。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去年七月。
那天暴雨如注,狂风几乎要将人掀翻,连树枝都被摧折。
这样的天气,陵园本该空无一人。
宋池正低头看手机,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萧望亭。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尽管此刻已被雨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紧贴身躯,形容狼狈,却仍将怀里的祭品护得纹丝不乱。
秋雨寒凉,像冰冷的刀子往骨缝里钻。他苍白的脸色便是明证。
宋池惊得站起身:“这么大的雨还来?”
萧望亭只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向墓园深处。
宋池感慨地摇头,继续低头看手机。一集剧集约莫一小时,他以为萧望亭早已离开。可当他起身活动时,却被远处那一幕攫住了。
不知是否因这天气作祟,整个墓园在狂风暴雨中飘摇欲坠。
而萧望亭就那么靠坐在墓碑旁,一动不动。
在昏天黑地的雨幕里,那抹黑色的身影如此单薄,仿佛已被这片天地间的彻底吞噬。
……
易露的魂魄静静凝望着自己的墓碑。
汉白玉的碑体,是她生前最爱的素白。她知道的,这碑上每一道纹路,每一寸石料,都经萧望亭亲手挑选。
他如常到来,又如常开始清扫墓周。
易露环视四周,陵园里飘荡着不少徘徊的魂魄——都是些眷恋人间、不肯往生的灵体。
五黑曾告诉过她,有一种“守墓鬼”,不知在墓园停留了多少岁月,连生前亲近之人都已离世,却仍固执地不肯离去,不知在执着什么。这样的执念,对阳间亲人并非全无影响;若对方思念至深,是能有所感知的。
人鬼殊途,无法交流。
但魂魄之间却可以。
无需言语,易露便能感受到周围灵体的躁动。在这片游魂的圈子里,痴情的萧望亭早已是个“传说”。它们曾私下打赌,以他的家世与样貌,最多能坚持三年来祭奠。
男人么,都一个德行,深情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时间久了,观众散了,自然也就不演了。
谁也没想到,他至今仍每月都来。
他总是如期而至,可它们从未见过他所祭奠的那位魂魄,除了下葬那天。
长久以来的地府公务员身份,让易露身上不仅透着魂魄该有的黑色气体,隐隐还泛着淡黄色的光,周围的魂魄并不敢靠近。
萧望亭仔细打扫完墓碑,将祭品一一摆正。他凝望着碑上的照片,许久,轻声说:“今天,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四周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鸦鸣。
“是你回来了吗?”
易露望着那些被摆放得一丝不苟的祭品,心中五味杂陈。
萧望亭向来有些强迫症,无论大小物件,都必须整整齐齐。
鬼有“三识”,能窥见生者心绪。
此刻,易露清晰地看见了萧望亭脑海中的画面——一幕幕,从青梅竹马到长大成人,全是他们的曾经。
那些回忆如此鲜活,连易露自己早已遗忘的细枝末节,都在他心中完整保存:她扎马尾时总爱留的那缕碎发,她生气时习惯性抿起的嘴角,甚至她吃醋时高跟鞋踩在他的脚上的画面,都一一闪过。
易露好像又跟着他活了一次一般。
就在她沉浸其中时,旁边一个翘着二郎腿的鬼魂,正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下面,该播你们雪天初吻那段了。”
易露惊讶地望去。那鬼魂与周围截然不同,身形如婴孩般娇小,声音却苍老得如同古井。
它这就是传说中固执的守坟鬼。
它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久到连自己都记不清年月。而它如今的身形,显然已是即将散尽的模样。
易露微微蹙眉。守坟鬼看穿了她的心思,悠悠道:“除了我那重孙,再没人记得我了,哪怕是偶尔想起。守在这里实在无趣,看看别人的过往,倒也是一种慰藉。”
等它们被完全遗忘之际,哪怕是有执念,再不想离开,也会灰飞烟灭的。
这些守坟鬼在此度过无数岁月,窥见过太多生者对逝者的回忆,好的坏的夹杂,发光的暗淡的都有。
萧望亭不一样。
每当忆起易露,他思绪里漫开的全是柔和的光晕,那份暖意几乎能穿透阴阳的界限,连旁观的魂魄都不自觉被这份不曾褪色的温柔所吸引。
这些游荡在遗忘边缘的灵体,都贪恋着这样的时刻。
唯独一个画面例外——易露满身鲜血,倒在他怀中的那一幕。
那是纯粹的黑,浓重得化不开。
它们都不喜欢这段记忆。
易露沉默片刻,望向守坟鬼:“他每次来都会这样回想一切吗?”
守坟鬼点了点头,又抛了颗花生米入口:“每一次。我都能背下来了。”它顿了顿,“不过最后那段记忆,我们通常是不看的。”
“为什么?”
“没有人愿意在回忆里反复死去,”守坟鬼的声音低沉下来,“鬼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