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中了地府刮刮乐》 第1章 第 1 章 眼看着要忙完了,手机屏幕骤然亮起,易露的心随之一沉,可别是加班通知。 临近年关,各个小地狱都开始冲业绩。鬼门关大开,工作量激增。平日里她只需熬完三锅汤就能下班,可今天这已经是第八锅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本想掏手机看一眼,到底也没敢拿出来。 如今地府也讲究KPI。四周装满了夜叉的移动眼睛,美其名曰“地府探头”——三百六十度环绕,无死角监控,高清画质连汤里飘着的每一粒尘埃都清晰可见。 上周,易露就因为在上班时间开了个小差,被路过的恶鬼投诉。上面倒查下来,她不仅写了一万字检讨,还被扣了三个月绩效,这才勉强过关。 耳边鬼哭神嚎不绝,眼前是密密麻麻排队等待喝汤的亡灵。在这里,没谁敢插队,但凡站错位置,夜叉的大叉子一挥,头身立刻分家。 这是易露死后第七年。 在地府,她有“小孟婆”之称,专职熬制忘情汤。按理说,普通人死后本该按生前善恶进入六道轮回,她却是个例外,莫名其妙接了这份“美差”。 不过在地府当公务员待遇确实不错。每月固定分发十件功德金,既能兑换米面粮油等日常所需,也能攒着购买别的。如果没有家人祭祀,专门烧金银财宝仆人房子过来,在地府购房,天价让一般鬼是想都不敢想的,大多数鬼差都选择存着,当作下辈子的“投胎基金”。就连地府的墙上,都刷着这样一句醒目的口号: “苦不苦?熬一熬,下辈子高富帅任你挑; 拼不拼?搏一搏,转世白富美不是梦!” 易露对于转世,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这大概是每个浑浑噩噩的“打工鬼”的通病,对来世毫无期待,只想就地躺平。投胎又如何?这辈子都过得人不如鬼,还指望什么下辈子?不过是一世又一世苍白的重复罢了。 周边的鬼都说她不求上进,整个鬼呈现了淡淡的死感。 易露是毫不在意,死感?都七年了,她早就死透了,不应该吗? 最后一碗汤,是分给一个小男孩的。男孩生前面貌被收拾得干净整齐,穿着个印着小鹿的T恤衫,牛仔裤,大眼睛里虽然盛满了惶恐与不安,看得出生前被照顾得很好。 “喏,趁热喝了吧。”易露朝他微微一笑。 小男孩抿了抿嘴唇,抬头望着她,小声问:“阿姨……我可以不喝吗?” 易露笑容不改:“首先,我不叫阿姨,你得叫我姐姐。其次,不喝——呵,是不可能的。” 男孩低下头,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想哭。可鬼是没有眼泪的。从成为亡魂的那一刻起,哭泣的权利就被收回了。 “可我……还没有等到妈妈……” 若是刚来地府那一年,易露或许还会心软,会轻声安慰他几句。但七年的“地府996”早已让她眼底无光。她只是平静地说:“下辈子,你还会有一个妈妈的。” 男孩依旧低着头,脖子却倔强地梗着,不肯应答。 看来是要不配合了。 巡视的鬼夜叉察觉到动静,铁叉已经举起,只等易露一个示意。易露望着那颗低垂的小脑袋,他那么小,那么脆弱,连不甘都显得无声,忽然心里某处轻轻一动。 她弯下腰,凑近他耳边,用只有两鬼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告诉我,你妈妈叫什么,姐姐给你留意着。” 小男孩抬起头,下意识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礼貌地回道:“谢谢姐姐。” 就在易露脸上绽开笑容,以为沟通奏效时,小男孩却轻轻摇了摇头:“可是爸爸说过,不要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易露:“……” 看着眼前这个死后漂泊许久才来到地府、唯一觉得和蔼的姐姐变了脸色,男孩到底还是害怕了。他怯生生地说:“姐姐,我们虽然还陌生,但我可以把小名告诉你,我叫铭铭。” “好好好,明明,”易露连忙接话,“乖,赶紧把汤喝了吧。” 她真怕这孩子下一秒又冒出什么“我爸爸说不能喝陌生人给的水”之类的话。好在铭铭没再磨蹭,乖巧地接过汤碗。 碗中汤水泛着微光,浅浅的漩涡在表面缓缓转动,仿佛承载着无数即将被遗忘的记忆。他低头抿了一口,忽然抬头望向易露:“姐姐,喝了你的汤,我们也算认识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大名了。” 易露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傻孩子。 下一秒,铭易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属于“人”的魂魄,在汤水入喉的瞬间已被抽离。从此刻起,他与这一世,再无瓜葛。 他麻木地跟着鬼差走向轮回之路。易露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她心底为这孩子感到一丝欣慰。 挺好。下一世,他会投生到好人家,衣食无忧。 总算是送走了最后一只鬼。 易露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开始收拾摊位准备下班。地府的寒风刮过,她缩了缩脖子,心里却暖融融的,今晚她约了五黑来家里涮火锅,准备一起喝几杯小酒,再去做个舒舒服服的SPA,明天睡到自然醒。她美滋滋地掏出手机,正准备看看群里的涮肉攻略,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凑到了身边。 正是五黑。 作为易露在地府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朋友,五黑性子直得像个秤砣,说好听点是天性木讷,说直白点,就是缺心眼,脑子里从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他在奈何桥边经营着一家彩票站,地府的彩票不用现金,用的是实打实的“功德金”。 死了这七年,易露每周雷打不动会去照顾他生意。一半是给无聊的鬼生添点念想,一半是给朋友冲冲业绩。可这么多年功德金花下去,连个安慰奖都没见过,她没少吐槽五黑:“老实交代,你们这彩票站该不会是假的吧?” 每次五黑都急得瞪圆了眼,信誓旦旦地担保:“真的!童叟无欺!你等我哪天逮着中奖的,我直接一叉子把他送到兑奖处,让你亲眼瞧瞧!” “你中不了,除了运气之外,自然有中不了的原因,地府的彩票中奖体系跟人间是不一样的,有它自己的运行体制!” …… “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易露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随口问道。 身边的五黑却没像往常那样憨笑着接话。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眼神复杂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易露这时才注意到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标红的官方信息。她愣住,反复确认了三遍,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向五黑,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真的?”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 【地府福利彩票中心】 恭喜您!您在“彼岸花开”刮刮乐活动中喜中头奖! 奖品:重返人间体验券 不会是电信诈骗吧? 五黑望着她,圆圆的眼里满是不舍,声音低沉缓慢:“我早就说过……咱们彩票站,是有正规营业执照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默默地从背后掏出了那柄熟悉的叉子。只是这一次,叉尖不再闪着森森寒光,而是笼罩着一圈温暖、甚至带着几分喜庆的金色光晕。 易露看着那金光闪闪的叉子,又看了看手机屏幕,脑子里“嗡”的一声。 回人间??? 她才不要!!! 她死了七年了,有谁惦记过她么? 她好不容易才混了个地府公务员,人间不值得! 可五黑就是这样的性子,一根筋通到底。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易露眼中的抗拒与恳求,只憨厚地说了一声:“别怕,我会温柔点的。” 话音刚落,那柄闪着金光的叉子就朝她缓缓递来。 确实很“温柔”…… 易露惊恐地睁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叉子以十倍慢速向她靠近,那缓慢而坚定的轨迹,简直是对鬼魂耐心的终极考验。 天地良心,她真的很想告诉五黑——这种慢刀子磨鬼的“温柔”,还不如干脆利落给她一叉子来得痛快! 一阵天旋地转,时空扭曲的晕眩感瞬间将她吞没。 待她踉跄着站稳,眼前的景物还在微微晃动。一句“OMG”脱口而出的同时,她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何方,这是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间,而视线正前方,那张梨花木茶几上,赫然摆放着她自己的黑白遗照。 就在照片对面,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正背对着她。薄薄的白色T恤勾勒出流畅的背部线条,隐约可见紧实的肌肉轮廓。他手中拈着三炷香,对着照片拜了三拜,嗓音低沉:“七年了,你怎么一次都不回来看看?”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赌气般的委屈:“再这么绝情,我可真要把你的照片扔出去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起,易露这才仔细打量起男人的侧脸。 男人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下颌线如山脊般利落清晰,鼻梁高挺如峰,一双漆黑的眸子中隐隐飘着雾气,男性荷尔蒙爆棚。 ——等等,这真是七年前,她那个肤白腿长细腰窄臀可以直接男团出道的大美人老公吗? ^0^这篇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露个小脚脚,打个招呼,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易露反复盯着男人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他就是自己生前的老公,萧望亭。 她眼睛瞪得溜圆,像两颗圆滚滚的玻璃球。 死后的第一天,负责给她做岗前培训的孟婆就语重心长地嘱咐过:“人鬼殊途,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别再惦记阳间的人了。尤其是咱们做鬼差的,更得讲职业操守。你天天帮别人熬汤断前缘,自己更要争做岗位标兵,这样对阳间的人也好。” 易露的工作态度向来能躺则躺,可偏偏因为那句“对阳间的人也好”,她硬是七年没回来看过。 一次也没有。 七年了,很多生前的记忆都已褪色模糊。 但萧望亭,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就算是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易露怔怔地望了他很久。她看他多久,他就凝视她的黑白照片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萧望亭默默走到客厅沙发坐下,点燃一支烟。缭绕的青雾中,他半张脸陷在阴影里,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整个人像一座被寂静笼罩的孤岛。 他似乎完全看不见易露,而易露却将他每一寸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望着他,眼神渐渐模糊,仿佛飘起了一层潮湿的雾气。 她和他,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从小学起,他们就住在同一个小区。 小学的时候,他还是那个爬树掏鸟窝总会被她告状的小胖子,她是那个踢毽子输了就瘪嘴要哭的小丫头。他们曾一起偷摘过邻居家未熟的葡萄,酸得挤眉弄眼;也曾因为共同弄丢了一个橡皮擦,在老师办公室门口互相“甩锅”,吵得面红耳赤。 一直打打闹闹的长大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望亭就开始不跟她吵架了。 易露后知后觉发现的时候,已经高一了。 当时,《流星花园》如同一场风暴席卷全国。F4成为无数少男少女心中的神话。校园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在讨论着他们的剧情,磁带里循环播放着《情非得已》,男生们开始偷偷模仿他们的中长发,仿佛那样就能获得一丝迷人的不羁。 就在那样一个躁动又懵懂的年纪里,当大多数高中男生还顶着一额青春痘,头发因为过量发胶而显得油腻时,萧望亭却像个干净的意外。 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格外整洁的校服,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胸口。领口永远端正,露出清瘦的锁骨。他的头发柔软黑亮,没有刻意造型,只是自然地垂在额前,偶尔低头写字时,几缕碎发会轻轻扫过眉骨,五官清秀得像一幅水墨画。 年少的萧望亭就是花泽类那种忧郁美少年的类型。加上他常年稳坐年级第一,又从小学习萨克斯,堪称智慧与才华的化身,不知让多少女生偷偷心动。 在他们那个年代,青春的情愫总是含蓄而羞涩,喜欢一个人,大多是用一封手写的情书来传递。 在易露的记忆里,萧望亭的课桌抽屉从来不曾空过——不是粉色的信笺,就是各种果冻、巧克力之类的小零食。后来,事情甚至发展到了“曲线救国”的地步:因为全校都知道易露和萧望亭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不少女生便把主意打到了她这里。于是,易露的桌上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出现源源不断的水果、饮料和点心。 那时,因为两家父母工作都忙,萧望亭和易露总是一起上下学。他骑一辆黑色单车,载了她很多年。放学后,两人常凑在一起写作业,肚子饿了,萧望亭就会默默煮两包方便面,再窝个鸡蛋,算是青春期里最温暖的加餐。 而易露那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吃。既然吃了“关系户”送来的零食,她自然也得替人说几句好话。这类话题,她通常选择在自行车后座上提起:“哎,你知道隔壁班的校花王蕊吗?” 萧望亭微微眯起眼,校服被风灌得鼓鼓的,身上传来淡淡的皂角清香,干净又好闻。 他不知是耳背还是故意,总不接她的话。 易露在后座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肚子凉风,萧望亭才递来一瓶拧开的水,轻飘飘瞥她一眼:“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易露:!!! “胖”字,对青春期的少女简直是致命暴击。 接下来整整一周,她痛下决心和所有零食饮料划清界限。饿得眼冒金星却收效甚微后,她甚至认真考虑起极端方案:“你说我每天放学跑步回家怎么样?” 萧望亭会停下笔,仔细端详她片刻,评价:“已经瘦了。” “真的?”易露眼睛瞬间被点亮。 他低头继续写题,声音平淡:“骗你的。” 易露:…… 是了,年少的萧望亭最擅“持美行凶”,仗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嘴却淬了毒似的刻薄。 记忆中的那略显阴柔的脸,是无论如何和面前的“硬汉”脸,没有办法重叠的。 萧望亭的魂魄站在他的对面,无数的疑惑从脑海里奔驰而过。 他到底怎么了? 是……改行做健身教练了? 萧望亭静静地抽完一支烟,捻灭之后,他进屋去洗澡了。 虽然样貌和身材都变了,但是洁癖的老毛病却没有变。 从小时候就是,萧望亭洁癖到令人发指,据他妈说,小时候,路还没走稳呢,就因为别的小孩拿着他的水壶喝了口水,他就直接当着人家小朋友面,直接把水壶扔垃圾桶里了,这么多年,除了易露,对谁都那样。 易露第一次发现不同,还要追溯到中考的时候。 当时体测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易露的八百米成绩始终差那么一截。她妈黄兰急得团团转,特意炖了一锅红烧肉送到隔壁,央求萧望亭给自家闺女开几节“私教课”。 正值备考关键期,易露以为这位学霸肯定会拒绝。没想到当晚八点,萧望亭准时出现在操场,还换上了一身运动服。 “你来真的啊?”易露目瞪口呆。 萧望亭淡淡瞥她一眼:“毕竟吃了阿姨的红烧肉。” 那时的他还没完全长开,只比她高出半个头,但腿长优势明显。易露总觉得他迈一步,自己得倒腾两步半。 才跑完两圈,易露已经开始气喘如牛,每一声喘息,都像是在“哞哞”叫。 可同样是人,萧望亭跑的就神清气爽,短发被风吹得微乱,随着他的跑动,衣料时而贴住腰腹,隐约勾勒出少年人清瘦有力的肌肉线条。 易露扯着萧望亭的衣角,求饶:“我觉得……有些事真是命中注定的。不会因为体测那两三分就改变人生轨迹……” 小小年纪,躺平的姿态倒是很熟练。 萧望亭放缓脚步,拧开矿泉水瓶递给她:“先休息五分钟。” 看着她咕咚咕咚喝水的模样,他突然问:“知道二中一分能刷掉多少人吗?” “又不是非要考二中……”易露喘着气嘟囔。 密平二中是全市重点,所有人都说考上一只脚就进了大学。听到这话,萧望亭放下水瓶,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多年的默契让易露瞬间察觉他不高兴了,她嬉皮笑脸地打岔:“我知道你还想和我继续当同学,但实力不允许啊——” “砰”地一声,塑料瓶在他手里捏得变形。 当晚易露瘫在床上时,黄兰来敲门问私教课效果。她把脸埋进枕头哀嚎:“他根本是在训特种兵……” 而这只是开始。 第二天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易露家的门铃准时响起。 黄兰开门就看见萧望亭站在晨雾里,运动服领口透着凉意,声音却清醒得可怕:“阿姨,我来带易露晨练。” 他抬眼望向楼梯口:“还有二十三天的训练计划,一分钟都不能少。” 当真是风吹雨打,一天也没少过。 说二十三天,就是二十三天。 那天训练结束,易露累得几乎虚脱,顺手抓起地上的水瓶就“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直到清凉的水滑过喉咙,她才猛然愣住,完了,她拿错了,这是萧望亭的瓶子。 她迟疑地抬头,正看见萧望亭怔仰头喝水的侧影。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滚动,汗珠沿着脖颈的线条滑落,没入微敞的衣领。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萧望亭放下水瓶望过来,眼神清凌凌的:“看什么?”他语气平淡,耳根却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明早六点,操场集合,不许迟到。” 易露:…… 他到底发现了没有?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式体测那天,当晒成黑猴的易露挥舞着双臂冲过终点露出大白牙时,黄兰兴奋地从看台上跳起来,而萧望亭抱臂倚着树干,紧绷的唇角终于松弛下来。 真是不让人省心,比他自己考试还要紧张。 当时的易露是多么的天真浪漫,她真的以为萧望亭这么尽职尽责真的为了那一碗碗红烧肉。 可结婚后第一年,萧望亭就彻底不装了,云淡风轻地告诉易露。 ——我最讨厌红烧肉了,太腻。 …… 而如今。 洗完澡的萧望亭走进厨房,将锅里炖好的红烧肉一块块盛进碗里。易露跟在他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的墙壁。 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 照片里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头轻轻靠在萧望亭肩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而他虽然依旧表情清淡,嘴角却控制不住的轻扬。 他们是那么的幸福。 七年过去了,相框依旧一尘不染,连摆放的角度都没有丝毫改变。 这个家,从沙发抱枕的摆法到阳台那盆绿萝的位置,都与她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就好像她只是出门买了趟菜,而不是缺席了整整七年。 萧望亭端着碗筷到了餐厅,一共两个菜,一个炒青蒜,一个红烧肉。 明明是一个人吃饭,餐桌上却整齐地摆着两副碗筷。 萧望亭将盛满红烧肉的碗和那副多余的碗筷,摆放在她从前常坐的位置上。他甚至认真地倒满一杯可乐,细密的气泡在杯沿轻轻碎裂,那是她生前最爱的“快乐肥宅水”。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对面坐下,低头默默开始吃饭。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餐桌,他独自咀嚼的身影被拉得细长,投在空荡的座椅旁,整个餐厅安静得只剩下筷子触碰碗碟的细微声响。 七年了。 每一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第3章 第 3 章 对于死亡,易露和萧望亭曾经讨论过。 那时他们新婚燕尔,易露看了一部爱情悲剧,哭得泪眼婆娑,鼻子也红红的。 萧望亭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仍在键盘上敲着代码。创业初期,他忙得分身乏术,连吃饭睡觉都成了奢侈。但只要在家,他总会陪在易露身边,哪怕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 易露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声音还带着哭腔:“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分开吗?” 键盘声停了。 萧望亭低头看她,想了想:“只要我活着,就不会。”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这是他生命中不多的笃定。 易露把脸埋进他的袖子,蹭掉眼泪,闷闷地问:“那我们会谁先走呢?” 那时候说起死亡,总觉得是要等到白发苍苍才会发生的事儿,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萧望亭沉默片刻,声音有些干涩:“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你先离开。” “为什么?”易露睁大眼睛望着他。 “我舍不得。” 舍不得她难过。 她是那么多爱哭鼻子,他不在,谁来哄她? 还有一句藏在心里,若是他留在后面,就能把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到,把她的身后事料理得干干净净。 一语成谶。 直到看见萧望亭弯着腰,一丝不苟地清点着祭品,易露才蓦然想起,今天,是她的七周年忌日。 在忌日这天抽到大奖,这难道是天意吗? 萧望亭的头脑向来聪明,在易露眼中,他几乎是过目不忘。小时候两人一起背课文,总是萧望亭先背完,然后耐心等着她。 可此刻,他一遍遍地清点着祭品,不放心地反复确认,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个记忆衰退的老人。 烧鸡、茶点、清酒、白玫瑰……都是她生前最爱的。 这一刻,看着他佝偻着腰、眉心紧蹙的模样,易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七年光阴在萧望亭脸上刻下的痕迹。 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萧望亭是那个被时间眷恋的人。朋友们总半是调侃半是羡慕地说,就连岁月匆匆,似乎对他也格外怜悯。 可如今,那把刀终究没有放过他。 他老了很多。 确定一切准备妥当后,萧望亭转身走进里屋换衣服。 门廊边,易露望着他精心备好的祭品,眼眶忽然一阵发热。她下意识抬手去擦,指尖却触不到半点湿意。 是了,她早已是亡魂,连流泪的资格都没有了。 窗外阳光明媚,萧望亭驱车径直驶向墓园。鬼魂见不得光,易露便悄悄附在那束白玫瑰上。 车驶入墓园,阴气渐浓。 易露终于又能凝成形影,静静望着他。 萧望亭今日穿着十分正式——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正是她最爱看的模样。 想起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两人明明早已相恋,她却总缠着他穿西装。许是偶像剧看多了,她总觉得心仪之人身着笔挺西装的模样,最令她心动。 就连夫妻亲密时,她也常要他当着她的面,用单手慢条斯理地解开领带。那动作间的从容与克制,总让她莫名脸红心跳。 萧望亭骨子里本是个极自我的人,没有谁能要求他,唯独对她却始终纵容。即便明知穿西装麻烦,事后总会被她闹得一团乱,他也只是轻刮她的鼻尖,低笑一声:“小变.态。” 墓园空旷而肃穆,秋风卷过林立的石碑,带起一阵萧瑟的回响。 萧望亭似乎与管理员宋池很熟络。见他来了,宋池微微颔首:“来了?” 萧望亭也点点头,熟练地递过一条烟。 宋池没有拒绝,看样子,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这个男人每月都来,不像其他祭奠者那般轻视工作人员,每次都会带些心意。看守陵园久了,人难免孤独,遇到投缘的,宋池也愿意聊上两句。 萧望亭为易露选的是合葬墓。旁边那块还空着,碑文却早已刻好——易露之夫,萧望亭 宋池虽不清楚萧望亭的具体身份,但在此处久了,阅人无数,看他的言谈气度,也知绝非寻常人物。这般显贵之人,大多讲究风水忌讳,人还在世便立好墓碑,总被认为是不吉的。 可萧望亭似乎从不介意。他常常只是静静站着,出神地望着墓碑上易露的照片。 宋池明白他不需要旁人打扰,便只远远看着。 萧望亭从未提过什么特别的要求,只每月带来一整箱可乐,诚恳地请宋池帮忙:若方便,每天在易露墓前放上一瓶。 宋池见过太多祭品,这样的却是头一回见。 萧望亭只轻声解释:“从前为了减肥,她总不敢多喝。” 那时易露还那样鲜活。每次喝完可乐,她总会懊恼地窝进他怀里嘟囔:“哎,明天肯定又要胖了,下次再喝我就是小狗。” 萧望亭看着她,始终不懂女孩为何对减肥如此执着。从高中起,她就认真绘制体重曲线,细致记录每月变化。可十年过去了,在他看来,那数字始终在小小范围内起伏——瘦一点,又会圆回来;圆一点,又会瘦回去。 他从不在意的,无论胖瘦,无论美丑。 可她都不相信,每次都在纠结,又每一次都当小狗。 如今,她也可以不在意了。 他自然是纵着她的。 宋池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 他听过太多哭诉,看过太多眼泪,心早已被一层层故事磨得起了茧。可眼前这个男人平静的叙述,却像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心底,泛起一片无声的悲凉。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去年七月。 那天暴雨如注,狂风几乎要将人掀翻,连树枝都被摧折。 这样的天气,陵园本该空无一人。 宋池正低头看手机,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萧望亭。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尽管此刻已被雨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紧贴身躯,形容狼狈,却仍将怀里的祭品护得纹丝不乱。 秋雨寒凉,像冰冷的刀子往骨缝里钻。他苍白的脸色便是明证。 宋池惊得站起身:“这么大的雨还来?” 萧望亭只点了点头,沉默地走向墓园深处。 宋池感慨地摇头,继续低头看手机。一集剧集约莫一小时,他以为萧望亭早已离开。可当他起身活动时,却被远处那一幕攫住了。 不知是否因这天气作祟,整个墓园在狂风暴雨中飘摇欲坠。 而萧望亭就那么靠坐在墓碑旁,一动不动。 在昏天黑地的雨幕里,那抹黑色的身影如此单薄,仿佛已被这片天地间的彻底吞噬。 …… 易露的魂魄静静凝望着自己的墓碑。 汉白玉的碑体,是她生前最爱的素白。她知道的,这碑上每一道纹路,每一寸石料,都经萧望亭亲手挑选。 他如常到来,又如常开始清扫墓周。 易露环视四周,陵园里飘荡着不少徘徊的魂魄——都是些眷恋人间、不肯往生的灵体。 五黑曾告诉过她,有一种“守墓鬼”,不知在墓园停留了多少岁月,连生前亲近之人都已离世,却仍固执地不肯离去,不知在执着什么。这样的执念,对阳间亲人并非全无影响;若对方思念至深,是能有所感知的。 人鬼殊途,无法交流。 但魂魄之间却可以。 无需言语,易露便能感受到周围灵体的躁动。在这片游魂的圈子里,痴情的萧望亭早已是个“传说”。它们曾私下打赌,以他的家世与样貌,最多能坚持三年来祭奠。 男人么,都一个德行,深情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时间久了,观众散了,自然也就不演了。 谁也没想到,他至今仍每月都来。 他总是如期而至,可它们从未见过他所祭奠的那位魂魄,除了下葬那天。 长久以来的地府公务员身份,让易露身上不仅透着魂魄该有的黑色气体,隐隐还泛着淡黄色的光,周围的魂魄并不敢靠近。 萧望亭仔细打扫完墓碑,将祭品一一摆正。他凝望着碑上的照片,许久,轻声说:“今天,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四周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鸦鸣。 “是你回来了吗?” 易露望着那些被摆放得一丝不苟的祭品,心中五味杂陈。 萧望亭向来有些强迫症,无论大小物件,都必须整整齐齐。 鬼有“三识”,能窥见生者心绪。 此刻,易露清晰地看见了萧望亭脑海中的画面——一幕幕,从青梅竹马到长大成人,全是他们的曾经。 那些回忆如此鲜活,连易露自己早已遗忘的细枝末节,都在他心中完整保存:她扎马尾时总爱留的那缕碎发,她生气时习惯性抿起的嘴角,甚至她吃醋时高跟鞋踩在他的脚上的画面,都一一闪过。 易露好像又跟着他活了一次一般。 就在她沉浸其中时,旁边一个翘着二郎腿的鬼魂,正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着花生米:“下面,该播你们雪天初吻那段了。” 易露惊讶地望去。那鬼魂与周围截然不同,身形如婴孩般娇小,声音却苍老得如同古井。 它这就是传说中固执的守坟鬼。 它在这里停留得太久,久到连自己都记不清年月。而它如今的身形,显然已是即将散尽的模样。 易露微微蹙眉。守坟鬼看穿了她的心思,悠悠道:“除了我那重孙,再没人记得我了,哪怕是偶尔想起。守在这里实在无趣,看看别人的过往,倒也是一种慰藉。” 等它们被完全遗忘之际,哪怕是有执念,再不想离开,也会灰飞烟灭的。 这些守坟鬼在此度过无数岁月,窥见过太多生者对逝者的回忆,好的坏的夹杂,发光的暗淡的都有。 萧望亭不一样。 每当忆起易露,他思绪里漫开的全是柔和的光晕,那份暖意几乎能穿透阴阳的界限,连旁观的魂魄都不自觉被这份不曾褪色的温柔所吸引。 这些游荡在遗忘边缘的灵体,都贪恋着这样的时刻。 唯独一个画面例外——易露满身鲜血,倒在他怀中的那一幕。 那是纯粹的黑,浓重得化不开。 它们都不喜欢这段记忆。 易露沉默片刻,望向守坟鬼:“他每次来都会这样回想一切吗?” 守坟鬼点了点头,又抛了颗花生米入口:“每一次。我都能背下来了。”它顿了顿,“不过最后那段记忆,我们通常是不看的。” “为什么?” “没有人愿意在回忆里反复死去,”守坟鬼的声音低沉下来,“鬼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