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傲雪,梨云梦暖,荷花亭亭,丹桂飘香。
京城一年四季皆有美景,不过百姓们早已司空见惯,最近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神医玉如意和突然站起来的残废大将军。
就在两个月前,皇帝突然病倒,怪病缠身,卧床不起。因未立储君,此事一出,皇子们彻底撕破了脸,闹得你死我活,朝堂之中乌烟瘴气。
就在这时,沉寂了许久的大将军箫匀突然上书,称自己寻到一位神医,近来帮他治腿,已经有所成效,愿意举荐给皇上治病。
太医院束手无策,皇上的病却是再也拖不得,最后玉如意成功入宫,堪称药到病除。
玉如意早在江湖中博得“神医”之名,此次治愈皇上,更是将其声望推到顶峰。然而,对方丝毫不留恋宫廷,翩然返回将军府,一派仙风道骨的姿态。皇帝对萧匀和玉如意不吝厚赏,赐下珍宝无数。
皇帝年岁已高,身体本就不如从前,这次生病更是让他虚弱苍老,精力大减,皇子们的争斗也让他无比恐慌。当派出去的所有探子都证实玉如意身份清白后,皇帝迫不及待地宣见了玉如意,希望对方帮助他回到鼎盛。
玉如意献上方剂,一剂下去就让皇帝精神大振,仿佛年轻了十岁,他对玉如意愈发尊崇,也越来越信任,有意将其留在宫中。玉如意几次推脱后,才不得不留在了太医院。
后来有一天,皇帝突然向玉如意问起了萧匀的病情。玉如意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又在不经意间感念起萧家对自己的恩情,传达了箫匀对圣上的尊敬。
日日见皇子争斗,权势受到威胁的皇帝听了这些,当天就召见了箫匀,也不知道箫匀是如何表现的,皇帝竟然施舍了对方一个金吾卫中郎将的位置。
无论是皇帝身上的怪病,神医玉如意医术的奇诡莫测,还是残废的大将军重回朝堂,都让天高气爽的秋日多了几分躁动。
而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正坐在树下品着桂花酒。
箫匀就没用这么小的杯子喝过酒,而且只有这么一杯,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喝。
入口是蜂蜜般的甜润,泛起微微的酸,然后是清冽的酒香,余韵是桂花蜜的回甘。
箫匀一边品酒,一边盯着不远处带着小狼玩球的霍雪澄。
他觉得霍雪澄最近很奇怪。
先是几天前去账房提了银票,称其为诊金。箫匀不在意这点儿钱,就算霍雪澄把将军府里的钱都拿走也没有关系。他不喜欢的是霍雪澄当时给他的感觉,就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大夫和病患,只是一场交易。
后来霍雪澄又扎在房间里,整日闭门不出,听白叶和玄衣所述,对方日日夜夜都在桌前写东西。他去询问,霍雪澄说只是闲来无事,在总结医案。他白天当值,晚上又不住在一起,不好盯着对方,因此更为烦躁。
终于轮到休沐,箫匀一早就把人拎了出来,准备好好说道说道。
想到这些,箫匀仰头喝尽杯中酒,向着霍雪澄走了过去。
“之前让你练习骑马,练的怎么样了?”
霍雪澄撸了一把狼头,“……尚可。”
看破不戳破,萧匀轻笑一声,随即吹了个口哨,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向着两人狂奔而来,是箫匀的坐骑千灵。
箫匀一把拉住缰绳,歪了歪头,“上去。”
“……”
“将军,刚刚是我说得严重了,将军再喝一杯也无妨的。”
“你当本将军是那么小气的人吗?”箫匀笑了,“教你骑马,上来。”
“……”
“有我在,又不会摔了你,上去。”
霍雪澄看了箫匀一眼,又看了看高大凶悍的烈马,松开了狼头,动作僵硬地爬上了马背,不安地看向箫匀。
“腿放松一点儿,背挺直,微微前倾。”
霍雪澄听着箫匀的话,尽量放松身体,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说完,箫匀牵着马走了起来。
他们现在正在箫匀的一处别院,别院中有许多桂花树,香气怡人,而别院的后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场,适合跑马。
箫匀拉着霍雪澄在前面走,长大许多的小狼跟在后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撞到千灵,撞完就做出攻击的姿势,呲着牙,往前一扑就要咬,千灵立刻提起了蹄子,一狼一马闹了起来。
霍雪澄坐在马上,因此也晃晃悠悠的,“将军!”
箫匀心里正骂着下属从哪里抓来这么糟心的狼,就看到霍雪澄慌慌张张地伸着手想要找他,福至心灵,他一把握住霍雪澄的手,然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千灵感应到主人的意图,仿佛离弦的箭,飞一般冲了出去。
疾风拂面,草地也变成了绿色的洪流,霍雪澄的心脏跳得飞快。
渐渐地,他只能感受到背后滚烫的胸膛,感受到耳边平稳的呼吸,他好像还闻到了桂花酒的醇香,喉咙干涩。
不知道跑了多远,千灵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样?喜欢吗?”
箫匀的声音裹挟着温热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洒在耳畔,霍雪澄全身一僵,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分毫。
“喜欢。”
“你刚刚说,话说得严重了,你管我吃管我喝,还有哪些是说严重了?”
“……”
“将军万金之躯,再小心一些也不为过。”
箫匀笑了,“倒是会说话。”
他们贴得实在太近,霍雪澄觉得再这么抱下去,他恐怕就要失态了,正要说点儿什么,忽然肩膀一沉。
“累了,让我靠一会儿。”
箫匀近来的举动都很古怪,次数多了,霍雪澄渐渐意识到,这并非正常友人间该有的动作,他有些分不清箫匀的意图了。
茫然与无措中,霍雪澄一次又一次推迟了离开的时间,甚至又萌生了一些不该有的念想。但上一世的经历已经告诉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会有多么恐怖,会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或许他应该问问箫匀,霍雪澄突然想到。
他应该问问箫匀,哪怕结果可能不是他所期待的。
霍雪澄下意识抓紧了衣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心沁出冷汗,微微有些颤抖。
“将军。”
“嗯?”
箫匀懒洋洋地贴着霍雪澄,心满意足。
“将军这么做,是,是……”
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霍雪澄话还没说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来人正是青冥。
“主子,三皇子失踪,圣上宣您入宫。”
*
事情提前了。
这场秋汛在上一世也曾出现,朝廷拨款,安抚灾民,重建堤坝,当地官员就处理得很好,没有造成伤亡。
而这一世,汛情严重,诸位皇子竞争激烈,最后三皇子被推了出去,前往赈灾。因此,三皇子失踪一事就提前到了现在。
霍雪澄近来都在准备自己离开后的事情,便忽略了这一变化。但事情已经发生,箫匀领命寻找三皇子,霍雪澄躲在将军府,一步也不敢出。
他再也不想面对箫匀二选一的情景了。
利用天灾煽动灾民起义的,正是碣川国的细作,三皇子前去赈灾平乱,就抓住了这些人,准备带回京城,问责碣川。
而那些潜伏着、尚未被抓住的碣川人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一队人马潜伏在三皇子回京的路上,直接截了囚车,为了保命,又在混乱中把三皇子给掳走了。
箫匀了解碣川人动向,只要自己不去添乱,这件事情应该很快就能了结。
正如霍雪澄所料,不出三日,箫匀就抓到了碣川国潜伏在京城中的人。
“碣川第一勇士哈迪坦,碣川王那个老不死的敢把你派出来,看来本将军不在,他倒是安枕无忧了。”
哈迪坦朝着萧匀啐了一口,“没想到趴在地上跟狗一样的萧将军还能站起来,狗皇帝要是知道萧将军割让城池给我们,怕是得再打断你的腿吧哈哈哈。”
箫匀一脚落下,踩在了哈迪坦头上,只听骨头咯吱作响,血沫从哈迪坦嘴角流了出来,“你们要带三皇子从哪条路出关。”
“呵呵……”
“三皇子的死活与本将军无关,至于你的命,全看你还要不要了。”
箫匀一脚踢在对方腰胯上,只听一声脆响,骨头应声而裂,继而响起哈迪坦的惨叫。
“三。”
“萧匀……咳……你还是……那么自大……”
“二。”
“将军杀了我……咳……你的宝物……就再……再也拿不回了……”
宝物?
霍雪澄。
就在这时,远处骤然亮起刺眼的红光,一道接着一道冲天而起,足足十下,箫匀的动作快过脑子,身影如箭离弦,疾掠而出。
此时的将军府一片混乱。
起初有人冲入将军府时,霍雪澄以为对方是奔着萧匀留在书房中的机密而来,但没想到敌人直接杀进了小院,目标是自己。
莫非敌人也重生了,他都躲在这里了,还来抓他?不过霍雪澄立刻否认了这种猜测。
难道有人知道他为萧匀治腿,或者因为他是萧匀的“夫人”,以为抓到自己就能威胁萧匀?但可能性也不大,不足以支撑这些人冒如此大的风险闯入将军府。
排除了多种可能之后,霍雪澄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因为“辟厄之体”。上一世那些人抓他,可能也不是因为听到他说的话,担心会因为贡香的味道暴露行踪,而是本来就要抓他。
缘由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不能添乱。霍雪澄被白叶和玄衣护着躲在屋内,他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一点儿也不敢给二人添麻烦。
将军府设重兵把守,并不容易攻破,然而今天来的竟都是死士,争斗久久未停,双方还在僵持。他们刚刚已经发了信号,支援很快就会赶来,只要再撑一撑。
就在这时,霍雪澄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让大家小心,他们有毒!”
将军府众人闻言立刻屏息,但这些死士的手段愈发恶毒,不能这样躲下去,霍雪澄不得不加入战局。在白叶和玄衣的配合下,那几个用毒之人及他们附近的碣川国死士都死在了霍雪澄的毒药之下。
然而这也导致霍雪澄暴露在敌人面前,房间已经回不去了,白叶和玄衣等人护着霍雪澄向将军府外移动,突然,霍雪澄察觉到一道极为恶毒的窥探。
因为精神紧绷,他的五感变得无比敏锐,比周围人更快察觉到一道破空袭来的箭矢,霍雪澄顾不得其他,用力将挡在他身边的玄衣推开,箭矢从二人中间飞过,力道极大,整根没入墙壁之中。
这就导致原本密不透风的防护骤然被撕裂,玄衣再想回来却被敌人缠住。
霍雪澄跟着白叶飞快逃离此地,可敌人已经渗了过来,有人靠近,霍雪澄抬手一挥,几个敌人直直倒地。
毒气、箭矢、厮杀,双方打得难舍难分,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白叶猛地侧身,惊险躲过了从背后刺来的长剑,却没能躲开袭来的箭矢,他用尽全力将护在身边的霍雪澄推开。
一旁的隐川见状急忙探身想要拉住霍雪澄,电石火光间,凌厉的箭矢射入肩头,霍雪澄身形一滞,失去平衡,踉跄地跌入敌群。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霍雪澄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
他要怎么做?
*
“他奶奶的,国师让我们抓的到底是什么人!我的人几乎都折在了将军府,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死在这!”
“马上就能和兀良哈会和了!”
马车疾驰,霍雪澄在颠簸中慢慢恢复意识,驾着马车的人正在破口大骂。
“你没看见后面追的人,那是西北军!妈的,萧匀竟敢在京城藏私军!”
“我们手里有三皇子,箫匀不敢轻举妄动!”
听着外面两人的对话,霍雪澄知道萧匀马上就要追过来了,难道再活一世,也躲不过吗?私军又是怎么回事,因为将军府被袭,因为那组信号弹,私军也被惊动了,他又给萧匀惹了麻烦。
霍雪澄深吸了口气,飞快想着解决办法,他并无武艺傍身,可以倚仗的毒药已经在刚刚用完,怎么办,怎么办,他应该怎么做?!
疾驰的马车突然停下,外面嘈杂片刻,又一个人被扔了上来,随后再次疾驰而去。
被扔上来的正是失踪的三皇子,对方被掳走的这几天,显然过得很不好,脸上青青紫紫,狼狈不堪。
三皇子赵承宇没想到马车里还有一人,见没有碣川人上车,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霍雪澄。”
赵承宇面露惊讶,“你是箫匀的……”
“嘘。”霍雪澄制止了三皇子的声音,勉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殿下,草民靴子中有一把匕首,劳烦帮草民把绳子割开些。”
刚刚躲在房间里时,霍雪澄想起他这儿还有箫匀送他的各种小玩意。
萧匀没事儿的时候会亲自来教他一些招式,有一次他动作做得很漂亮,萧匀就拿了把漂亮的匕首送给他作为奖励,让他平时带着防身。
不过霍雪澄知道自己的斤两,拿这种武器打别人,可能反而会被别人夺走刺向自己,所以匕首就被好好收藏了起来。
刚刚霍雪澄离开房间时顺手带上了,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他们的上半身都被紧紧地束缚着,动动手指都困难,现在也顾不得尊卑,霍雪澄将腿伸到三皇子面前。
赵承宇从对方靴子里将匕首拿了出来,看见匕首的那一刻,震惊不已。
如果他没认错,这是当年萧家先祖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太祖钦赐的宝器之一,无比贵重,竟被箫匀送了人!
“殿下,快些。”
马车还在颠簸,赵承宇握着匕首艰难地磨着霍雪澄手腕处地麻绳,割断后,霍雪澄也握着匕首帮三皇子割开了绳子。
“殿下万事小心,保重。”
说完,霍雪澄就准备跳下马车,却被三皇子用力抓住了,“你疯了!”
“殿下,请松手!”
而这一点儿耽误,霍雪澄就失去了时机,马车剧烈地颠簸了几下后突然停了下来,霍雪澄和三皇子二人直接摔了出去,撞在了车壁上。
霍雪澄本就因为肩膀上的伤口失血十分虚弱,这么一撞差点儿晕过去,还没缓过劲儿来,胸前衣衫一紧,衣领勒得他呼吸不畅,被粗鲁地拖下了马车。他赶忙握紧捆在身上的绳子,挣扎间甩动衣袍,挡住了刚刚割出来的断口。
马车外的场景并不陌生,悬崖峭壁,这群人被箫匀逼上了绝路。
霍雪澄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便见到了箫匀。
对方脸色铁青,阴沉可怖,眼神中带着浓重的杀意,是霍雪澄从未见过的模样。想必是气极了,霍雪澄赶忙冲着萧匀笑了笑。
萧匀已经临近爆发。
看到霍雪澄,看到他亲自为霍雪澄准备的衣袍上染满刺眼的鲜血,看到对方忍着疼痛却还朝他露出安抚的笑容,萧匀心疼得厉害,就好像被一刀捅穿,尖锐的疼痛伴随着窒息的焦灼,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因为愤怒,也是因为恐惧。
“放了人,本将军放你们离开。”
话音一落,背后的大军从中分开,留出了一条出路。
“放了哈迪坦!”拽着霍雪澄的兀良哈大声喊道。
箫匀挥了挥手,哈迪坦便被扔在了地上,“放人。”
霍雪澄和箫匀的目光在空中交织在一起,他的心情从未像今日一般平静。
他想要给箫匀留下的嘱咐都已经写好。
“我们只放一人,交换哈迪坦,另一人,等我们离开才能放!”
他们走过了春夏秋冬,彼此支撑和陪伴,成了很好的朋友。虽然,大概率是他自作多情的毛病犯了,他又开始觉得箫匀可能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
“箫匀,你来选!”
所以,无论结局如何,这是他两世之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箫匀早已料到,不需要犹豫,抬起马鞭直指霍雪澄,“放了……”
箫匀。
他们四目相对,霍雪澄无声地唤着。
箫匀。
他们四目相对,箫匀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霍雪澄——”
霍雪澄撑开身上的绳索,用力挣脱兀良哈的钳制,随即趁乱将三皇子从碣川人手里拽了出来,但他没有跑向萧匀。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霍雪澄回头看了箫匀一眼,直直跳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