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雪澄背着萧匀抵达碧安寺后,皇上身边的人便来传口谕召见二人。
两人看起来颇为狼狈,皇上看了他们几眼,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让他们退下了,顺便赐下不少珍贵药材以表圣恩。
跪谢圣恩后,霍雪澄背着萧匀去了他们这两天的住处。
寺院的房屋相对简陋,但都干净整洁,霍雪澄他们分到了角落的一个小院,一间正房和一间厢房,霍雪澄将萧匀送到了正房,他自己今晚住在厢房。
诵经盛典将于明日上午开始,今天圣上将与高僧辩论佛理,重要官员陪同。霍雪澄和萧匀便没什么事,正要问萧匀稍后的安排,就见青冥走了进来。
“主子,三皇子传信,有要事商议。”
霍雪澄看到了萧匀点头,心中便涌起一阵失落,当萧匀看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猜到对方要说什么,立刻抢了话,“雪澄自己在周围逛逛。”
“嗯。”萧匀看了站在霍雪澄身后的白叶和玄衣一眼,“这里人多眼杂,别乱跑,也不能跑远,记住了么?”
“雪澄记住了。”
直到箫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霍雪澄长长吐了口气。
将军府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他待在萧匀身边,心中便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妄念。他见到了与之前不同的萧匀,而越是了解,便越是喜欢。
霍雪澄的沉默引起了白叶的注意,“公子?”
“出去逛逛吧。”
碧安寺所处的位置明显比山下凉爽几分,是以花开得正旺。才出小院不远,小径两侧就可见到飘落的梨花,再走几步,豁然开朗。
梨花盛放,如云似雾,如一场春雪覆盖了整个山坡。微风拂过,花瓣摇曳,在地上投下了细碎的光影,恍如梦境。
霍雪澄顺着小径向深处走去,尽处有一座小木屋,他停下脚步刚要离开,木屋的门却“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位身披素色袈裟的老者走了出来,慈眉善目,对霍雪澄和蔼一笑,“这位小友,可是迷了路?”
“晚辈一时沉醉于美景,惊扰了大师,还请大师勿怪。”
“山野风光,众生共有,何谈惊扰一说?”
霍雪澄躬身行礼,“晚辈不敢再打扰,先行告退。”
“小友还请留步。”
作为一个重生回来的人,他是这个世间的异类,刚才这位大师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就让霍雪澄很不安,被叫住时身体不免僵了一瞬,笑意快要维持不住。
“小友身上有着特殊的机缘,有一道批语,想送给小友。”
“大师请讲。”
“自在由心,何须挂碍。莫负善因,莫违本心。”
“多谢大师。”
霍雪澄站在原地,反复默默念着这道批语。
老者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入如雪如云的梨花之中。微风拂过,花枝簌簌作响,方才的一切恍若一场春日幻梦,了无痕迹。
*
沿着来时的小路返程,快到这片梨花园的出口时,霍雪澄突然听到了微弱的呼救声。
声音有些耳熟,霍雪澄循声走了过去,有一人倒在梨花树下,看衣着,正是上台阶时遇到的楼知谨。
对方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仆从,霍雪澄快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楼知谨!”
楼知谨的皮肤已经泛起了紫色,额头和脖颈处布满了青筋,眼中暴出血丝,双手抓挠着脖颈,发出尖锐的喘鸣。
看到霍雪澄的那一刻,楼知谨死死握住了霍雪澄的手,眼睛瞪得极大,嘴唇翕动,却只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救……救……我……”
霍雪澄让人靠在自己身上,一手拿出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头上的大穴。
随着银针刺入,楼知谨便感觉到一股极为霸道的“气”贯顶而下,如春风化冻,胸口的郁结顿开,呼吸复畅,而他自己瞬间脱力,口角渗出了血迹。
不过这只是过了最紧急的阶段,霍雪澄刚拔了针,楼知谨的呼吸就再次急促起来,刚才的症状卷土重来。
霍雪澄让玄衣扶着人,随后扯开对方衣衫,在楼知谨的胸膛上插了几枚银针,片刻后,对方的呼吸慢慢平和了下来,人也恢复了神智。
“感觉好些了么?”
楼知谨脸色灰白,轻轻点了点头,他正要说点什么,却被霍雪澄打断。
“先别说话了。”霍雪澄举起自己的衣袖,在楼知谨脸旁扇出了几缕凉风,“我已经让人去找裴公子了,他很快就过来。”
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裴松满头大汗,也顾不得礼仪,直接跪在了楼知谨身边,他想要触碰,又看到楼知谨身上的银针立刻收回手,急得眼睛都红了。
楼知谨看着裴松笑了笑,随后向霍雪澄的方向歪了歪头,裴松立刻会意。
“多谢霍公子出手相救。”
“举手之劳,楼公子的状况,身边最好有人,刚刚的情况太危险了。”
裴松的脸色十分阴沉,“这件事我来处理。”
霍雪澄不便掺和别人的家事,也不再说什么,将楼知谨刚刚的情况和他的处理告知了裴松,“裴公子可以将这些告诉楼公子的大夫,帮楼公子调整药方时参考。”
等楼知谨的情况彻底稳定下来,霍雪澄便取了银针,裴松帮楼知谨理好了衣服,将人扶了起来。
“霍公子救命之恩,知谨永世不忘。”
“我比较缺钱,楼公子付点儿诊金即可。”
楼知谨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霍雪澄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对方并不想跟他和裴家有任何关系,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想了想,楼知谨解下了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知谨没带银子,这枚玉佩抵押给霍公子,等回到京城,知谨会带着银子来换。”
“那雪澄暂时替楼公子保管了。”
霍雪澄正要接过玉佩,突然感觉后颈一凉,一道尖锐的视线钉在了身上。他猛地回过头,就看到了远处的黑色身影,对方正牢牢地盯着他,而对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鬼使神差地,霍雪澄迅速别过头,假装没看见,接过了玉佩。
楼知谨正虚弱,裴松的注意力都在楼知谨身上,两人谁也没注意到霍雪澄的异常。
见霍雪澄收了东西,楼知谨露出了些许笑意,鬼门关走了一回,只觉得疲惫不堪,他回头看了眼裴松。
“霍公子,我们先回去了,等到了京城,定当拜谢。”裴松说完正要带着楼知谨离开,但想到刚刚的凶险,又看向了霍雪澄,言语中带着几分恳求,“能不能麻烦霍公子再陪我们走一段,我担心……”
霍雪澄立刻点头答应,“请。”
“之前提到的,举荐李岩的事情,本王在军中的势力相对较弱,能否让孙刘两位将军帮忙向上举荐?”
三皇子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说完,却迟迟没得到萧匀的回复,这才发现对方正看着远处,似乎在出神,那边只有几个赏花的大臣亲眷,没什么特别的。
正要发落,就见箫匀看了过来,又变成了阴沉沉的模样,确实是阴晴不定。
“萧匀回京便会处理此事。”
“等你消息。”
三皇子的目的达到了,也不多说就离开了。
箫匀懒得搭理三皇子,他的脑海中都是刚刚刺眼的一幕,气得胸口疼。
“来人,把霍雪澄给我抓回来!”
*
碧安寺人多眼杂,霍雪澄陪着楼知谨和裴松走了半程便折返。
想到箫匀刚刚的眼神,还有他刚才的所作所为,霍雪澄莫名有些心虚。
也不需要抓,霍雪澄就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小院。他没敢往正房去,直接进了厢房。不过因为心里想着事,霍雪澄在进门前愣是没感知到厢房里有人,看到萧匀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回答他的只有萧匀阴沉沉的眼神。
霍雪澄福至心灵,蹲在了轮椅旁,双手搭在了轮椅的扶手上,小声解释着,“刚刚见三皇子在您身边,怕给您添麻烦,才没有同您行礼。”
箫匀冷冷一笑,一手握住霍雪澄的手腕,轻轻一震,一块玉佩便从袖子中掉落出来,落在地面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这枚玉佩毕竟是楼知谨暂时抵押在他这里的,摔坏就不好了,霍雪澄正要去捡,不料萧匀突然发力,一把将他拉住。
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被按在萧匀腿上,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和流畅的腿部线条。霍雪澄也被这股力道带得失去平衡,趴在了箫匀腿上。
捡玉佩的举动彻底惹怒萧匀,“为什么要收这种东西?!”
霍雪澄把当时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这是诊金,不要白不要。”
“将军府少你钱了?!”
“不少,不一样,这是……”
话没说完,霍雪澄觉得自己手上一沉。
箫匀通常一身黑衣,身上少见饰品,除了腰间的一枚玉佩。
玉上雕的是一头狰狞睚眦,龙首豺身,怒目圆睁,獠牙森然。玉色莹白,本是温润,但凶兽的雕工凌厉,又以玄金镶边,暗纹流转间隐隐可见古老梵文,助长了凶威。
这块不离身的玉佩此时却落在了霍雪澄手中,似乎还带着萧匀的体温。手指弯了弯,便摸出上面还刻着箫匀的名字。霍雪澄知道这枚玉佩定然意义不凡,想要重新帮萧匀戴上,却被对方制止。
“将军这是做什么?”
“别人给的你就收,我给的你就不收?霍雪澄,你什么意思!”
自以为了解萧匀的霍雪澄此时也有些懵了,但他看到萧匀的眼尾都红了,是气极的模样,便不再说话,握紧了手里的玉佩。
“谢谢将军,我帮将军收着。”
箫匀脸色稍霁,他只要想到霍雪澄和楼知谨站在漫天梨花下接送玉佩的情景,便觉得恼怒,心中更是酸涩难忍。
霍雪澄才说完对楼知谨的病感兴趣,若真去医治,楼知谨是不是就占据了霍雪澄的全部心神?霍雪澄也会像照顾他一样,去照顾另一个人吃药么?像安抚他一样安抚另一个人,甚至,去触碰另一个人吗?
箫匀无法接受,哪怕只是想象。
“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许再见楼知谨。”
“好,我听将军的。”
*
夜已深,霍雪澄却没有睡意,打量着手里的玉佩。
是萧匀送给他的那一枚,楼知谨送的已经被萧匀收走了。
仅仅因为楼知谨给了他一枚玉佩,箫匀就有这么大反应吗?霍雪澄想了想,倒觉得萧匀的恼怒不无道理。
他现在还顶着萧匀“夫人”的名头,在人多眼杂的环境下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若被有心人看见,没准儿会大做文章,伤了萧匀的面子不说,还可能带来不少麻烦。
另一方面,萧匀似乎很怕他放血给别人治病,见他和楼知谨交易,可能担心他又伤了自己,因为担心而恼火。
但不管怎样,以后行医时,要更加注意分寸和距离。
虽然两人的想法千差万别,却意外达成了同一个目标。
次日诵经盛典,霍雪澄陪着箫匀在大殿中跪坐聆听,对于其他人或许还好,但对于箫匀就有些麻烦了。
在外人眼中,箫匀还是一个双腿失去知觉、不能动的残废。但实际上,萧匀的腿已经有了感觉,旁人跪得难受了,还能微微调整姿势,但萧匀为了不露出破绽,需要维持一个姿势两个时辰。
霍雪澄帮箫匀调整了姿势,随后跪坐在对方斜后方,在衣袍的掩盖下,霍雪澄的手落在了箫匀腰上,借力让对方靠着,“将军如果不舒服,也不要强撑。”
箫匀十分冷淡地应了一声。
“将军还在生雪澄的气么?”霍雪澄小小声问道。
“没有。”
“可是……”
话还没说完,霍雪澄的手便被握住了,从腰后拉到了身前。这一举动让霍雪澄身体一歪,直接贴在了萧匀背上。霍雪澄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好在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霍雪澄平时软绵绵的,但有时候又像刺猬一样举着软软的刺来扎你,箫匀是个合格的猎人,对付不同猎物要有不同方法。
萧匀在霍雪澄手上捏了捏,“别担心。”
霍雪澄立刻老实了。
箫匀不信神佛,根本听不进去,思绪纷飞。霍雪澄的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似乎是在安抚,箫匀脾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他漫无目的地想着过去种种,也怀念着曾经领兵在外的生活,至少不用浪费时间做现在这些事情。不过西北荒芜,有着广袤无垠的原野,却没有京城繁华耀眼的花,而霍雪澄最喜欢看花。
箫匀微微偏头就看到了落在他腿边的、霍雪澄垂下来的衣袖。与对方往日朴素干练的穿着不同,今天换上了繁复的衣袍,与他一样的黑衣,但外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纱,纱上用金线绣了滚滚云纹,低调又华美,箫匀很满意。
想他这么多年来积累的财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箫匀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很快就过了两个时辰,众人跪拜着等皇帝皇子离去后才相继起身。
“将军,我们也回去吧?”
“我的腿,很疼。”
箫匀轻描淡写,但不亚于给了霍雪澄当头一棒。霍雪澄的脸色极差,立刻背起萧匀离开了此地,往昨晚的住处跑。
事实倒没有箫匀说得那么夸张,他的腿在诵经中途开始发麻,到结束时已经没了知觉,直到霍雪澄把他背起来才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刚刚那么说,只是想看看霍雪澄的反应,而结果让萧匀很满意。他的猜测没有错,他自己就是捕获猎物的利器。
回到住处安放好萧匀,霍雪澄便从携带的药箱中拿出了药膏倒在手心,手掌温热,药膏很快融化,双手覆上萧匀红肿的膝盖,先是轻轻地按摩,随后慢慢用力,按压着附近的穴位。
按摩完膝盖便是腿,皮肤越来越烫,热意渐渐向上蔓延,身体里就好像着了火,心跳越来越快,喉咙也越来越干。萧匀察觉到了突然涌起的欲//望,这点儿触碰,远远不够,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握住了霍雪澄的一只手。
“怎么了?”
萧匀的声音已经哑了,他没敢看霍雪澄,有些狼狈地捂住眼睛,随意扯了个理由,“脚凉。”
腿已经按得差不多了,听到萧匀这么说,霍雪澄也没有犹豫,空出手来握住了萧匀的脚,用手心的温度给对方捂着。
箫匀这才回神,瞪大眼睛看向了霍雪澄。
“这样好些了么?山上确实会有些凉,将军休息一会儿,休息好了我们回去。”
“……嗯。”
箫匀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就见霍雪澄在一旁看书,阳光照了进来,衣服上的金线反着光,好像给对方度了一层柔光,俊美得不似凡人。
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和暖意,箫匀的人生中罕见这样舒服惬意的时刻。
“几时了?”
“申正。”霍雪澄扶着箫匀起身,将水递了过去,“将军感觉好些了吗?”
“无碍。”
箫匀喝完水,看出了霍雪澄的欲言又止,笑着问道,“本将军休息的这会儿,你又惹了什么麻烦?”
“……雪澄未曾离开半步。”
霍雪澄想了想继续说道,“时间已经不早了,赶回去也匆忙,今日寺院中难得清净,我陪将军出去逛逛,我们明天再回去,好不好?”
箫匀难得从将军府出来,霍雪澄刚刚一直在想怎么能留对方在外面多逛逛,总是憋在一个地方,对身体也很不好。
箫匀神色不变,垂眸不语,似乎有些犹豫。
“将军,求求您了。”
眼中划过一抹笑意,不过萧匀的神色依旧淡淡,“可以。”
“那我们现在就去!”
似乎怕箫匀反悔,霍雪澄接过箫匀手中的茶杯,推着人就出了门。
阳光从花叶之间落下,碎成了斑斑点点,洒在小径上,霍雪澄小心翼翼地拉下一根花枝垂在箫匀面前,他们隔着花枝四目相对。
箫匀凑过去,闻到了一股极清极淡的味道,却无端让他想起霍雪澄那天送他的红梅,又好像闻到了那日风雪的味道,沁人心脾。
等到萧匀坐回去,霍雪澄才松开手,花枝抖动,一片花瓣飘然落下,落在了箫匀的鼻尖。
箫匀垂下眼睫没有动。
霍雪澄便伸手将花瓣取了下来,花瓣上还带了一点儿花粉,亮晶晶粘在了鼻尖上,霍雪澄轻轻在萧匀鼻尖上碰了碰,将那一点点痕迹抹去。
他与箫匀之间隔着上一世悠长的距离,现在却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远处的钟声传来,一声,又一声,而此刻,霍雪澄只能听见鼓噪的心跳,那么轻,又那么重。
他总是会爱上箫匀,他越来越爱箫匀。
裴松:所以萧将军,你是完全没有看见我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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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