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霍雪澄带着他准备的医案再次见到了萧匀。
“将军目前的情况,雪澄建议先解毒,需要这些药材。”霍雪澄将几张药方呈到了萧匀面前,“将军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请熟悉的大夫再看看。”
萧匀没说什么,依旧是一脸冷漠,仿佛讨论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体。对方随意地扫了一眼就扔给了身后的青冥,青冥带着东西走了出去。
“解毒的同时,我也会帮将军调养身体,最后才是治腿。”霍雪澄迎着萧匀的视线,“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
萧匀的腿是一年前与西北边境外的碣川打仗时遭人暗算受伤的。
有人将三军部署透露给碣川,碣川据此设下埋伏,在被围困时,自幼追随萧匀的心腹也选择了背叛,萧匀被暗箭射下马,遭混乱的战马踩踏,生生踩碎了两条腿。
箭上带有剧毒,好不容易抢回一条命的萧匀不仅再也站不起来,还要日夜遭受剧毒噬骨之痛。
因萧匀重伤,军中大乱,碣川借势吞下了边境五座城池。曾经立下的赫赫战功顷刻间化为乌有,一纸调令将萧匀调回了京城,兵权自然也被收回,以养伤之名,萧匀彻底被困在了京城的将军府,被困在了这个房间中。
这一年来,无论是宫中的太医,还是江湖上能叫得上名的大夫,几乎都来给萧匀看过腿,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萧匀看似冷静,但霍雪澄看出,萧匀腿上的伤痕一部分是来自当年,而更多的,则是对方的自残。
颓废有过,疯癫亦有过,最后靠着自残生生熬了下来。
霍雪澄长长吐了口气,他很想让萧匀尽快站起来,但一年已经是他结合上一世的经验后能做到的极限了。
“是什么毒?”
“江湖上称之为,焚髓。”
这个答案要不了多久萧匀就会调查出来,既然已经不想按照上一世的轨迹生活,提前告诉萧匀也没什么不好。
“将军身上的会比原本的焚髓更为复杂,这种毒来自一种绝迹很久的花草,由外及内,从皮肤的疼痛开始,逐渐发展为骨头和脏腑的疼痛。”
霍雪澄看了萧匀一眼,又赶忙垂下眼帘,掩盖自己的情绪,“将军受伤时,腿伤看起来最为严重,前期大夫可能将重点都放在了腿上,等到疼痛继续发展,或许才会注意到异常,但这时已经很难分辨疼痛是因为旧伤还是中毒。”
“医者往往会选择‘以痛止痛’的办法来麻痹疼痛,但这反而催化了焚髓,形成了恶性循环。”霍雪澄继续说道,“焚髓的解药虽然罕见,但并非不可为,下毒者心思颇深,精通医毒,故意制造了这个局面。”
见萧匀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霍雪澄也不再多留,主动告辞,走之前将一个银白色的锦囊留在桌子上,“时间太紧,只剩这些,如果将军不嫌弃,可以止痛安神。”
霍雪澄离开后,屋内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萧匀独坐于角落之中,望着天光一寸寸黯淡,被暮色吞没,直至彻底黑暗。
与此同时,疼痛从胸口溢出,手臂、肩膀渐渐麻木,喉咙仿佛也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直至脑中泛起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刺痛。
手上与颈侧的青筋暴起,萧匀急促地喘息着,五指深深抠入墙壁。
就在此时,他闻到了一缕特殊的香气,沉沉如木香,其中却含着清冽的味道,如同疾风暴雨呼啸而过,吹走了脑海中的混沌与疼痛,只余一片清明。
萧匀很快意识到气味的来源,将香囊握在手中,呼吸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是霍雪澄身上的味道。
*
霍雪澄不知道萧匀有没有调查他给出的药方和关于焚髓的内容,对方的动作很快,次日一早,霍雪澄就收到了需要的所有药材。
按照不同的药性和质地,霍雪澄耐心地煎药,直到药汤浓缩到火候,滤出药汁,霍雪澄才去见萧匀,对方也没有犹豫,一口喝了下去。
彼此建立信任,是推进治疗很好的开始。
除了每天按时煎药和看着萧匀喝药,霍雪澄还接手了萧匀每天的膳食。
自从受伤后,萧匀吃得很少甚至是几天不吃不喝,那么每一顿都变得尤为重要,霍雪澄希望对方吃的每一口东西都能达到更多的目的,因此在萧匀的食谱上,霍雪澄下了更多工夫。
“为什么这么苦?”
萧匀面前放着一碗看起来十分软糯的粥,里面还有鲜美的鱼虾,引人垂涎。但是一入口才发现苦得异常。萧匀万年不变的冷脸也皱在了一起,强压着才没立刻吐出来。
“加了几味滋补的药,对身体好。”
“那你直接端一碗药给我,不要浪费粮食。”
“那样的话,雪澄每天要盯着将军喝好几次药,还要盯着将军吃饭。将军这么忙,又喜欢清净,现在这样比较快不是么?”
“……”
霍雪澄佯装看书,视线一直关注着萧匀,对方的神情是发怒的前兆,但不知怎么保持了沉默,一脸不爽地将粥灌了下去,霍雪澄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萧匀脾气本就不好,加之武功极高、积威甚重,他说不吃不喝,下属想要劝阻,但更怕惹怒他,略劝过一次之后,便再无人敢多言。
周广见霍雪澄能够说服萧匀接受治疗,又有真本事,就有意无意地将让萧匀吃饭的重任移交给了霍雪澄,霍雪澄的心思都在给萧匀治腿上,就没发现这里面的弯弯绕。
误打误撞的,解药已经在发挥作用,萧匀的身体明显好转,对于霍雪澄偶尔的“以下犯上”,萧匀的包容度比较高。另一个原因则是,如果萧匀试图反抗,霍雪澄总是能拿出更难吃的药膳来报复,萧匀最近有脾气都没处发。
“你不要再做这种东西。”
霍雪澄听出了萧匀的言外之意,“嗯,将军愿意好好吃饭,再好不过了。”
省下每天盯着萧匀吃饭的时间,霍雪澄彻底扎在屋子里,开始研究治腿的方法。
萧匀的左腿恢复得比较好,但右腿的骨头断成几截,已经扭曲变形,需要重新接骨,等骨头长好后,通过针法帮对方恢复经脉的连接,找回觉知。
这些事霍雪澄上辈子就做过一遍,并不陌生,但这一世萧匀的腿伤要比之前严重了太多,霍雪澄忍不住怀疑自己,按照上一世的经验真的能够让萧匀站起来么?
他可能要做更多准备。
*
萧匀把玩着手里的香囊,听下属汇报着京城诸事,虽然已经远离了朝堂和战场,但四面八方的消息都毫无遗漏、齐齐汇聚在萧匀眼前。
青冥和乌桕已经汇报完,也领下了后续的命令,将要退下时,青冥想到了刚刚收到的消息,问了出来。
“主子,我们之前一直在找的神医玉如意有了行踪,是否还要抓回来?”
自受伤之后,萧匀一直没有停下寻找治腿的方法,江湖上传说的神医玉如意也是目标之一,此人行踪不定,直至今天才有消息,但是他已经有了霍雪澄。
“抓回来,后面有用。”
“是。”
说完,萧匀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某人,“霍雪澄最近在做什么?”
“在山里给人看病。”
关于霍雪澄的消息每天都会按时送到他这里,不过萧匀根本没有看,听到回答,萧匀便知晓了霍雪澄的用意,“派人盯紧了。”
“是。”
霍雪澄已经在山里待了好几天,密切观察着伤者的变化。
依托将军府,很快找到了三个分别因坠崖、打斗、坠马导致腿部受伤而瘫痪在床的病人,也不知前期如何沟通的,霍雪澄一上门,这些人就同意让霍雪澄治疗。
霍雪澄在这三人身上实施了他为萧匀制定的治疗方案,寻找着其中的不足之处,他的针法也在最近的钻研中又精进了许多。
最后一个接受治疗的就是那名坠崖之人,此人是住在山里的猎户,在一次上山打猎时不幸跌落,腰部直接磕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自此瘫痪。治疗后,霍雪澄又盯了几天,才动身回了将军府。
猎户家距离将军府比较远,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霍雪澄刚刚踏进大门,就遇到了等候多时的乌桕,直接被带去见萧匀。
萧匀靠坐在床上,锦被拉至腰间,上身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里衣,乌黑的长发垂在肩头,浓眉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睛,目光落在人身上,仿佛带着千钧之重,让人心头沉甸甸的。
不知萧匀这么晚找他有什么事情,霍雪澄没有主动开口,行礼后就站在不远处,低头看着地面。
“霍大夫,你觉得本将军还能站起来么?”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萧匀第一次向他询问病情,霍雪澄既为此感到心酸,又为此感到开心。
霍雪澄笑着回答,“当然可以。”
“嗯。”
萧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了话头,抬手揉着额头。
无论是腿伤的疼痛还是焚髓的折磨,恐怕萧匀这一年多来根本无法入睡,头疼再正常不过,霍雪澄欲言又止,见萧匀一直没有好转,他还是走到了床边。
“将军如不介意,雪澄可以帮您按一按。”
萧匀点了点头,慢慢地躺了下去。
霍雪澄洗净双手后,在床边坐下,尽量远离了萧匀的身体,避免让其因为距离而感到不适,随后抬起两只手落在了萧匀的太阳穴上,慢慢地按揉起来。
“这样的力道可以么?”霍雪澄轻声问。
萧匀缓缓闭上了眼睛,“嗯。”
香炉中每天都燃着霍雪澄专门调制的安神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头痛,但是每当他闭上眼睛,总是会被拉回战场之上,拉回自己被踩碎的记忆之中,然后在疼痛中醒来。
他的腿早已经没有了知觉,但在受伤之初,腿和腰上的疼痛几乎将他逼疯,后来他再也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但是疼痛却好像烙印在了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霍雪澄的手落上来的时候,也带来了一股淡淡的、清冽的味道,萧匀深吸了一口气,意识也越来越沉。
等到萧匀呼吸平稳,霍雪澄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了香炉旁,里面是他准备的安神香,上一世明明很管用,看来萧匀的喜好也改变了,后面还需要调一下方子。
霍雪澄还没想好怎么调整,就听到床上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于是连忙走了回去,继续按了起来。
次日清晨,萧匀醒来的时候还有几分茫然,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睡这么沉了。偏过头,萧匀看到了屏风后的人影,那人坐在桌边,不知道在写什么。
“霍雪澄。”
“我在呢,将军。”霍雪澄走了过去,萧匀已经坐起身,“我叫他们进来伺候。”
“不必。”萧匀又看了眼霍雪澄,抬起了手臂,“扶我一下。”
萧匀不喜欢外人触碰,更不喜欢有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们两人不熟,让自己去扶,提出这个要求的萧匀怎么怪怪的?
霍雪澄打量着对方,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匀看着霍雪澄古怪的表情,不知想到了什么,挑了挑眉,“不愿意么,‘夫人’?”
“!”
霍雪澄登时汗毛倒立,这个萧匀是被夺舍了吧?!
等惊讶过去,霍雪澄忍不住感慨命运的神奇,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匀,脸上带着近乎“不怀好意”的笑意,不像大将军,倒像个痞气十足的兵油子。
“将军不用穿了,本就打算今天为您治腿,直接开始好了。”
“……”
小刺猬炸了,萧匀清了清嗓子,“不急,你先回去休息吧。”
说话间,萧匀已经利落地穿好了衣服坐上轮椅,残废了之后,他早已经学会自己完成这些事情了。
霍雪澄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扶着萧匀坐稳后,霍雪澄便蹲下身来,仔细地帮萧匀整理着坐上轮椅时蹭乱的衣袍,直到衣摆整齐地垂落。
“中午我再过来。”
萧匀整理着衣袖,垂眸打量着对方乌黑的发顶,这是霍雪澄第二次蹲在他的腿边,乖得不可思议。
“嗯。”
*
接骨的时间,霍雪澄安排在了下午,麻药顺便可以让萧匀睡一晚。
白叶和玄衣早已经按照霍雪澄的指示准备好了刀具、白练、药材等用品,霍雪澄检查完就让二人离开,屋内便只剩霍雪澄和萧匀。
萧匀躺在床上,残破的双腿裸//露在空气中,萧匀看着那双腿,神情复杂难辨,很快就只剩下厌恶。
霍雪澄敏锐地感知到萧匀的情绪,他正在浸洗刀具,仿佛毫不在意地开口问道,“将军不让他们留下,不怕我借机伤害将军?”
萧匀闻言收敛起过分外露的情绪,应付道,“你不想要黄金了么?”
“黄金万两买萧大将军的命,应该有很多人愿意。”
言谈间,萧匀仿佛看到了霍雪澄复杂的另一面,对方的心里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刺,但这些刺却是扎向霍雪澄自己。
“你不会。”萧匀对上了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不会。”
霍雪澄看着萧匀,抿了抿嘴,没再接下去。那个话题不过是分散萧匀的注意力,对方已经走了出来,就没必要再继续。
左手托起萧匀右腿的脚踝,右手探摸起伤处,“这是多段粉碎,碎骨嵌入肌肉之中,我需要将这些骨碎挑出来,然后重新固定骨型,帮助其复位。”
“虽然将军的腿没有知觉,我也会用麻药让将军陷入昏迷,但我不知道在过程中会不会感到痛,如果很痛,将军就叫我,好不好?”
霍雪澄的触碰,萧匀没有感受到分毫,但他可以感受到霍雪澄动作和话语中的小心与温柔,他厌恶的这双腿却被别人珍视着。
萧匀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霍雪澄伸出手盖住了萧匀的眼睛,睫毛滑过掌心,“睡吧。”
萧匀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了意识。
即便有上一世的经验,即便前段时间已经在陌生人身上尝试了多次,切开伤口,接骨固定,缝合上药,每一步都在他的脑海中演绎了千千万万遍,霍雪澄依旧高度紧张。
对于霍雪澄来说,萧匀实在太重要了。
因为太重要,霍雪澄生怕因为自己的失误给对方带来哪怕一丁点儿伤害,每一步都让自己做到完美。
待一切终了,霍雪澄眼前阵阵发黑,视野之中一片猩红模糊,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萧匀睡得并不安稳,霍雪澄抬手,轻轻抚平了对方蹙起的眉头。
“一切都过去了,将军。”
这一世的开始已经与之前不同,而他也安排好了自己的去处。
一切都过去了,霍雪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