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平十三年,即孝明太子逝去第四年,冬。
大雪时节,雾凇沆砀,天地一白。
皇帝正与几位大臣敲定明年春闱的日子。
按照惯例,科考是不糊名的,考生们往往需要行卷、温卷,方能一举中第。行卷是考试前,举子们将自己得意的诗文编成卷轴,经由名望之士或高官显贵推荐给主考官,以增加及第的可能。
教授几位皇子的颜大夫又向皇帝提议,明年的科考,何不将名字籍贯都遮了,以免徇私舞弊。
颜大夫每年都会旧事重提,皇帝大都一笑置之。这也是颜大夫在同僚中常受讥讽的由来。他自己靠着姻亲做了光禄大夫,出了名的怕老婆,现倒折腾起这些。
然而今年,皇帝同意了。他想到还在读书的皇子们,笑着说道:“让六郎他们几个都去试试吧。”
这个消息一出,可谓是炸开了锅。
自孝明太子离世,皇帝就没有再立太子了。朝中屡屡敦请,人选从五皇子到九皇子轮了个遍。皇帝都拿孩子们太小做借口,搪塞过去。
去年,甚至也有不开眼的,说泰王殿下二十有二,已过弱冠之年。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二殿下最是年长,再合适不过了。
朝臣皆缄默不语,看着新科状元郎犯蠢。皇帝没听他说完,便拂袖离去。不久,这位新科状元就被贬出长安,做寿县县尉去了。
是以,今年一整年,没人敢再议立太子的事。
现在,圣上让几位皇子都参加科考,难道是要考校他们,好立太子?
所有人都这么想。皇帝临时起意的一句话,就让朝臣世家们绞尽脑汁地忙碌起来。
萧祈云也不例外。
太子逝世后,皇后伤心过度,染上了咳疾。每逢秋冬之际,她便咳个不停,吃不下也睡不好。这日,萧祈云二人下了学,正陪皇后围炉蒸梨。公主也托腮坐在炉边。
皇后斜倚在软枕上。看着几个孩子脸上泛起的红晕,她不禁想起萧玮死时苍白的脸孔。心口一阵刺痛。
四年了。
太后替先帝守了三年的陵,就在大臣们的谏言下,被圣上迎回了兴庆殿。
桑梓宫新人入主。曾经宠冠六宫的郭惠妃失了宠,变得温柔娴雅,对她这个皇后亦尊敬许多。
北境的叱列部落因粮食短缺而劫掠边境,安国公将他们击退,一直追至牙帐处。
在回京途中,安国公背痈发作而死。顾青翰去职丁忧,到如今已满一年。
迁出皇宫后,住在曾经平宣王府的泰王萧寿深居简出,听说身体好上许多。
原定的太子妃,宁国公的独生女儿宁幼真身份尴尬,长留玄都观。临行前,她向皇后讨走了元十九。传闻她跟着卧云道人吐纳修行,不日兴许能羽化登仙。
铜炉上,瓷碗里的梨子渐渐变软,沁出汁水,浸没了澄黄的蜜渍枇杷。
“母亲?”
皇后骤然回神,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皱眉的萧祈云。他长开了些,眉目秾丽,张扬肆意。唯有唇珠饱满圆润,缓和了眉眼的锐意。
六郎生得不像皇帝,更像他的生母,皇后想。
萧祈云捧着温热的瓷碗,舀了舀,小心翼翼道:“我加了蜂蜜,母亲尝尝看?”
“好,”皇后笑着接过,在几个孩子的殷切目光中喝了两口,“不错。”
随着皇后的一声赞许,炉边的少年人都活络起来。
宝庆公主萧毓辉说起了她的制香大业:“姑母此次送来的香丸加了茯苓、甘松,我用了这大半个月,一夜无梦,直睡到天明。母亲何不试试?”
女儿向来贴心,皇后点头应了。不过,她心知自己这是心病,再多的奇异香料都不管用。
科考的消息就是这时传来的,皇后的眼睛倏地一亮。她摒退左右,舀着梨汤,问道:“六郎,这件事,你怎么看?”
萧祈云思忖片刻,缓缓道:“颜先生提了这些年的糊名制,父皇虽不点头,却也不曾制止。或许,父皇早有此意,我想,糊名应是趋势所向。”
“你舅舅家的小辈都不大中用,将来,真不知道怎么样。”皇后想起兄长的儿子们,整日游乐宴饮,皆不大堪用。
“舅舅不是认了个义子么?”萧祈云安慰道,“我远远见过一回,待舅舅很孝顺呢。”
“那孩子看着就粗笨,不提也罢,”皇后啜了口梨汤,“士衡,我记得你哥哥是前不久考的?”
江沉玉拱手道:“家兄是去年考的,策问集子想必还在。”
皇后微微一笑,颔首道:“好了。六郎,你们也不必在这陪我。既然圣上要考校你们,就回去好好准备吧。”
他二人出了承香殿,在通往长阁殿的道上分别。
江沉玉要回家拿策问集子。
萧祈云叮嘱他:“把志渊那小子带进宫来。也不知道他在家有没有读书,这小子要是敢拖后腿,我可得罚他!”
傅临风当然不读书。
五殿下萧璘何止不读书,他甚至都不在宫里。郭斐带着他,偷偷去了平康坊的南曲。
郭斐轻车熟路的,对迎上来的婆子喝道:“叫你家楚娘来!今儿可有大人物!”
他的一只胳膊攀在萧璘的肩上,附耳笑道:“这位楚娘是前不久从东都来的,生得一张芙蓉面,还能言善辩,机巧灵动。您一定会喜欢的。”
萧璘梗着脖子,讷讷点头。他的胸腔里有只聒噪鹦鹉,正不管不顾地肆意乱撞。
南曲的长廊弯弯绕绕。穿梭的乐伎只在外头围件厚实的披袄,内里则是轻薄绸衫,影影绰绰,令人浮想联翩。
身畔忽的飘来一方丝帕,香气扑鼻。
萧璘下意识伸手去抓,就见一名青色披袄的貌美娘子夺回丝帕,上下打量了一番他。
“这是我的。”姑娘的嗓音温软娇柔,捏着帕子的手指洁白纤长,如珠似玉。
五殿下呆愣愣地瞧着她,双颊酡红,不饮已有三分醉意。
郭斐看看萧璘,又看看眼前的娘子,才要搭腔。
谁知,那女子朝五殿下抛了个媚眼,取笑道:“这位小郎君好生秀气,是来找你阿爹的?”
萧璘面上血色尽褪,气呼呼地指着她,道:“我就要她!”
皇子殿下发了话,郭斐焉能不从。因郭斐向来大方,鸨母朝他二人连连谄笑,转过身,就冷了脸,狠狠瞪了眼自家娘子,嘱咐道:“好生侍奉贵客。”
除了前几日发酒疯的王家郎君,她哪一次没有好好侍奉了。
女人面上挂着笑,心底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郭斐她认得,是岐州刺史郭矩的小儿子。郭家炙手可热,她又不傻,没道理得罪客人。
萧璘径直在主位坐下,闷了一大口酒,见她还站在门边,不禁更气。
“你还不过来?!”
“是。”
女人款款走近了,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位小郎君是什么来头,郭刺史的儿子竟像是在他之下。她择了处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柔声问道:“这位郎君怎么称呼?”
萧璘还在气头上,斜睨她一眼,毫不客气:“你叫什么?”
女人面上笑意不改,褭褭婷婷地说道:“奴家姓郑,小字逢仙。”
“哦,”萧璘抱着手臂,脊背挺直,“那我姓郭。”
郭斐憋笑憋得难受,找了个由头,溜了出去。特意留萧璘与郑逢仙共处一室。
逢仙娘子见郭斐走了,心底长舒口气。眼前这位小郭郎君一看就是初来此地,神态拘谨,像快要绷断的琵琶弦。
郑逢仙凑了上来,对着萧璘的耳朵吹气,见他耳朵根红的像在滴血,眯起眼笑道:“郭小郎君是第一次来?”
萧璘想躲,但又忍住了。他板着脸摇头否认:“当然不是了!我是常客。”
“噗嗤。”郑逢仙笑了出来,萧璘气得脖子都粗了,还在振振有词。
“你笑什么?”
“是是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郑逢仙柔若无骨地趴在他肩上,“还望小郎君恕罪。”
馥郁的香气笼罩了他,五殿下很认真的想,他是不是要有所动作?
可郑逢仙口中的“小”字分外刺耳,萧璘伸出手,揽住她,提醒道:“我不小了。我、我十七了。”他犹豫了一瞬,把年龄报大了三岁。
郑逢仙眨眨眼,全没料想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谁知萧璘以为她不信,还自说自话地点点头:“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十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殿下骤然被推倒在地,女人伏在他的胸口,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她笑得花枝乱颤,鬓发上的珠钗绢花都甩落下来。
“你不许笑!”萧璘大声道,“你再笑,本——我、我治你的罪!”
郑逢仙的青袄滑落,露出里头单薄的纱衫与石榴红裙,皙白的肌肤晃得萧璘挪不开眼。
她自恃美貌,见萧璘这副样子,得意一笑:“郎君要治奴家什么罪?”说完,她在萧璘左脸上亲了一口,留下红艳艳的口脂。
萧璘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见郑逢仙笑盈盈的,心底腾起一股气。他抓住女人的肩膀,去咬她的嘴唇。
就在此时,“嘭!”的一声,小堂的门被人踹开了。
一名披着黑裘的少年人在屋外站定,股股冷风,将那点旖旎暧昧的香气统统吹散了。
萧璘抬头,一见来人,立刻推开身上的郑娘子,跳起来朝少年走去。他一面走,一面朗声道:“延光!我以为你还有几天才到呢!”
“所以您就先来逛了青楼?”郭通面无表情,语气冷淡。他的右眼戴着一只羊皮眼罩,用细绳绑了,系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