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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死生无常

作者:荔枝饭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雪过后,临近冬至。


    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三三两两,大都缩着脖子,恨不能将整个人都裹进袍子里。


    北风朔朔,碎雪满地。城门外,凄清寒冷。一辆灰扑扑的青蓬马车伫立在城墙根下,已等了许久。


    少顷,两匹骏马沿着城墙自东面疾驰而来。


    为首的马上载着一大一小,是顾青翰与江沉玉。


    江沉玉手里抱着个大包袱,率先下了马,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也坐了一大一小,大的是琵琶手杜元妙,小的则是他的小妹牙牙。


    牙牙见了他,当即欢呼着扑上来:“三哥!真的是你!”


    杜元妙哄了大半天小姑娘,此刻总算松了口气,柔柔笑道:“我没有骗你吧。”


    牙牙在家里就哭了一场,送上马车又同江尺素哭了一道,等在马车上见了杜元妙,已经哭得没力气了。她红着眼睛,不说话,吓得杜元妙拿出了所有哄小孩的本事。


    小姑娘闷闷不乐了许久,现瞧见江沉玉,才终于信了杜元妙的话。


    “原来杜姐姐说的是真的!”


    江沉玉摸摸她的脑袋,感激地朝杜元妙点点头,道:“牙牙别怕,杜姐姐很好的。”说着,他把手里的大包袱解开,把里头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拿出来。


    一盒礼泉坊新出炉的糕饼、两顶织锦的风帽、一件厚实的灰鼠裘衣、一件杂色的野凫大氅,外加一只方方正正的漆木扁匣。


    匣子与野凫氅是给杜元妙的。眼前的小孩恳切地看着她,杜元妙无法,只得笑着接过,手里顿时沉甸甸的。


    匣子里必是银钱。


    杜元妙推拒道:“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寻常百姓会抛弃残疾的婴孩,不想官宦人家也会打发康健的女儿。她答应照顾江家的小娘子,并非为了钱财,只是不忍。


    顾青翰掂包袱的时候就说了,杜娘子未必会收。


    江沉玉想了一路,即答道:“这是我家祖母捐给庵堂的香火钱。祖母笃信佛法,杜姐姐可千万不要拒绝。”


    牙牙也跟着点头:“是呀是呀,祖母每年都捐香火钱呢!”


    两双眼睛盯着她,仿佛她不收,就要接着掉眼泪。


    杜元妙无法,心道:小娘子还小,且先替她收着。


    江沉玉见她收了,安心地嘱托起了小妹。


    无非是些他自己从旁人处听来的话,有样学样。牙牙听得认真,临了要走,依依不舍地望着他。


    江沉玉遂道:“牙牙好好在东都呆着,以后三哥去看你。”


    小姑娘重重地点头。


    马车驶出不远,她还在喃喃自语,“三哥可一定要来啊。”


    江沉玉挥挥手,同在寒风中也抑制不住咧嘴大笑的顾青翰告别,上马回了宫。


    长阁殿内,宫人们用帷幔障子隔出一间暖室来。


    檀木牙床上铺了厚厚的毛毯,四面架起错金嵌玉的漆红围屏,铜炉里是上好的银丝炭。


    江沉玉一踏入殿内,就有个毛茸茸的身影跑了出来。


    萧祈云披了件雪白的狐皮裘衣,耳帽也装饰了一圈绒毛。唯有鞋子是轻便的云头锦履,不大防风。


    他笑着问:“都办好了?”


    六殿下跑得奇快,身后赶来的内侍手上还拿着絮棉的手衣和小铜炉。


    “嗯,”江沉玉点点头,见他衣着像要出去,遂问道,“殿下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才从东宫回来,”萧祈云看起来有些兴奋,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刚听说了件有意思的事!”


    江沉玉瞥见朝他频频眨眼的内侍,遂道:“殿下,咱们进去说。外头风大,怪冷的。”


    “你还会冷?”萧祈云一脸不信。


    他二人夜里同榻而眠,江沉玉简直就是个火炉,害他下雪天还出汗。郑姑姑误以为他夜里盗汗,把太医找来,好一番折腾。最终减了一床盖在外头的薄褥。


    “这风吹多了头疼呢,”江沉玉携着他往内室走,“您听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萧祈云进了殿内就觉得热。他解了狐裘,把风帽一丢,跳上檀木牙床,闲闲道:“你记不记得,那个武夫在学馆说过的话?”


    “他们说了什么?”江沉玉努力回想,只记得两个血糊的人影。


    “啧,”萧祈云放下脚,坐直了拍他的脑袋,“那个大个子不是抓着志渊,问他五哥在哪儿?”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萧祈云也试着回想了一下:“哎呀,你好像是不在!”


    “那我同你说吧,”六殿下咳嗽了两声,学着汉子的粗嗓音,“小胖子,我问你,郭大司马那个好外甥住哪儿?”


    “他问五殿下做什么?他们有仇?”


    萧祈云睁大了眼睛,奇道:“你怎么知道?”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寻仇的。”


    “那两个人真是来寻仇的。他们本是岳阳的农户,被郭家强占了地,后来落草为寇,做了匪贼。好像是那个卢方招募了他二人,对外只说是做王府的马夫。”萧祈云垂脚而坐,穿着软鞋的脚晃来晃去,“卢方要招兵买马,而那两个武夫生得肥壮,于是一拍即合。那柄鳄鱼皮裹的匕首,也许就是他们送给卢方的。”


    “有道理。”江沉玉听他说到郭家占人土地,不禁生出几分同情。可转念一想,自己在两人刀下险些丧命,再加上至今杳无音信的郭通,一时感慨万千,长长地叹了口气。


    六殿下见他突然叹气,凑过来,不解道:“你怎么啦?怎么像个糟老头子似地叹气?”


    江沉玉想到土地,凌空比划了个大圈,道:“我在西北的时候,一直很羡慕佛光寺的僧侣,他们有这么多地,每天都有东西吃。”


    萧祈云沉默了一瞬,拍拍他的肩膀。


    “好啦!你现在不用担心没饭吃了。太子哥哥那儿的新厨子,有道拿手菜,叫乳浆鸭脂。你吃不吃?”


    “那是什么?”江沉玉倏地抬头,“殿下吃了吗?”


    “当然了,”萧祈云戳了戳大馋虫的脸颊,“我就是觉得不错,才带回来的。厨子说是用蜜和蒟酱做的。让他们热一热罢。”


    整个冬天,江沉玉一直住在长阁殿里。


    皇后和太子都十分亲切。虽然江沉玉明白,这是六殿下的缘故。


    混迹在他们中间,江沉玉偶尔会产生一点僭越的错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卢氏。可渐渐的,那个时常徘徊在他脑海里的身影,对从未见过生母的幻象,从卢氏变成了皇后的模样。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以练字为借口,平心静气一番。


    六殿下似乎很看重他练字的进度,一听他要练字,也拿起书来,装模作样地看。


    江沉玉给牙牙写了一封信,回信是杜元妙代笔的,还绘了小妹歪七扭八的涂鸦。他写给岐州郭通的书信,就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杳无回音。


    直到次年,即正平八年,春分时节。


    天气渐暖,连晴数日,他们又要开始上学了。


    皇后觉得可以换座宫室让孩子们读书。惠妃难得同她想到一处。可圣上不以为意,说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因而,读书照旧是在承文馆,也还是南书堂授课。唯有书堂内的陈设摆设都换了新的。


    七殿下萧成金早早地到了。


    宫变当夜,他安睡一宿,什么都没发生。崔德妃经此一役,看他看得严了许多,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萧成金心里极不痛快。他有心去找两位兄长。


    可惜,五哥那夜受了惊吓,成日的闭门不出。好容易见着了,惠妃又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提及宫变的事。


    七殿下悻悻而归,在飞霜殿对着崔容唉声叹气。


    至于他的好六哥,人是见着了。可见了也没什么用,他一问,萧祈云就把岔开,顾左右而言他。


    萧成金想来想去,想到了江沉玉。他试图把江沉玉招来问话,然则六哥和他形影不离,当场就回绝了。


    七殿下抓耳挠腮许久,才从崔容处,知道了些打听来的边边角角。


    这可真有意思,他想,早知如此,就不该睡过去了。


    六殿下与江沉玉一踏入学堂,就被三双孜孜求学的目光盯上了。几人各自见了礼。


    崔容一马当先,情热似火:“士衡,我可算见着你了!”


    江沉玉隐约猜到崔容要问宫变的事。


    倘若没有卢氏那件事,告诉他也无妨。可现在,若是崔容顺着他的说辞,牵扯出了在东都的小妹,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六殿下也是一样的意思。再者,他尤其不喜欢七弟这爱打听的臭毛病。


    于是,无论崔容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江沉玉都只是笑,可谓惜字如金,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六殿下!士衡!”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书堂外的柏树下,站着名宝冠锦袍的清瘦少年,相貌俊秀,两只眼睛像大葡萄,又圆又黑。他三步并两步地跑上石阶,对着萧江二人傻笑。


    “怎么了?殿下、士衡,你们怎么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我是志渊呀!”


    这句话如油入沸水,一下子炸开了锅。


    萧祈云瞅着眼前小了三圈的傅临风,万分惊讶:“你、你是志渊?!”


    “志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江沉玉围着他转了个圈,又惊又喜,“眼睛也变大了!”


    傅临风见江沉玉夸他相貌,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他:“我现在好看吗?”


    “好看!”


    得了江沉玉的肯定回答,傅临风愈发得意,晃了晃小脑袋:“母亲也这么说。”


    萧成金根本插不进话,听江沉玉这样说,撇撇嘴,同韦少恒咬耳朵:“江士衡一向不得罪人,他说的话怎么做数。”


    崔容凑近了,奇道:“志渊你是怎么瘦成这样的?我记得你不是在家养伤么?”


    “唉,”傅临风皱皱鼻子,“整日喝那些苦药,喝的我不想吃饭,只想睡觉。久而久之,就这样了。”


    “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孔先生端肃的嗓音骤然响起。几个孩子顿作鸟兽散了,各自坐回了书堂里。


    孔先生便开始授课。


    直到先生起了兴致,讲得眉飞色舞,五殿下萧璘才和他的伴读姗姗来迟。


    周遭莫名一静,连习习微风都突然地凝固了。


    江沉玉回过头,就见萧璘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颧骨凸起,神色阴鸷。


    五殿下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少年。裹得十分严实的那个是言子笙。许久不见,他愈发战战兢兢的,从进门到落座都低着头。


    另一名少年,身穿紫色锦袍,身量修长,姿容冶艳。少年见江沉玉看自己,唇角勾起一个轻浮的笑容。


    他不是郭通。


    江沉玉朝他们身后看,空荡荡的,再没别人。他胡乱地四处张望,却始终不见郭通的身影。


    郭通没有来。


    是了,他伤了眼睛,容貌有损,不能再做皇子殿下的伴读了。


    江沉玉有点恍惚。


    他心里清楚,郭通不太可能再出现了。可他还是在等,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天,一直到春暖花开,长安城里开满了牡丹。


    那张熟悉的面孔仍没有出现。


    郭通仿佛被永远留在了那场遮天蔽日的大雾中。


    五殿下的新伴读也是郭家人,叫做郭斐,表字延秀,是郭通的族兄。他今年十五岁,比郭通还要大上两岁。


    江沉玉试图托他带信给郭通,被郭斐干脆地拒绝了。


    “延光已经没了一只眼,怎么看信啊?”


    “我字写的很大,一张纸就写了六个字,”江沉玉有些着急,“而且,还可以让人读给他听啊!”


    郭斐一时想不出推拒的理由,好歹答应了。


    可没过两天,言子笙偷偷来找他,告诉他:“士衡,郭斐把你的信都扔了!我亲眼看见的。这个人可坏了!你少跟他来往,知道吗?”


    信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时光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了。


    江沉玉常住宫中,很少回家。萧祈云也乐得不提醒他。


    皇后有次甚至开玩笑,说他都快成自己半个儿子了,干脆收做义子。


    萧祈云忙跳出来阻拦:“士衡若是成了义子,那我岂不是要叫他哥?我才不要!”


    于是殿内众人皆笑。


    转眼间,春天过了,又是一年盛夏。


    江沉玉陪着六殿下去东都的玄都观避暑,去宝通尼寺看了牙牙。


    小姑娘长大了些,全无闺秀模样,穿着木屐满院子乱跑。江沉玉去的时候,牙牙藏在树枝里,一见他来,就晃动树枝,把枝叶间的红色小浆果全给摇了下来。


    过了夏便是秋,过了冬又是一年好春光。


    柳叶抽条,桃树含苞,微疏细雨,檐滴点点痕。


    正是这一年的三月初三,风和日丽的一天。皇太子与文士泛舟宴饮,不慎坠湖,为铁钩所伤,数日后暴亡,年十九。


    帝后大恸,朝野惋愕。时年四月,敛以衮冕,诏谥为孝明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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