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两个孩子的野郊在京城的东面,离通化门不远。当时内宫乱得很,江沉玉受了伤,不便挪动,萧玮便将两个孩子都安置在了东宫。
江沉玉躺了几天,除了六殿下与宫人们,再没见过别人。
这期间,萧祈云回长阁殿一会。不过一夜的功夫,江沉玉就觉得周围格外冷清。他无所事事,脑海里便开始胡思乱想,譬如:家里怎么样了?怎么也没人来问一问他?
好在,六殿下很快就搬回了东宫。他说内宫里乱糟糟的,没甚意思,于是跑来同他这个伤员闲话。
张太医嘱咐过,每日三碗药,敷在伤处的膏药一天一换,以及不可疾走、不许跑跳,最好是卧床休息。
江沉玉虽然醒了,但精神还是不大好,坐半个时辰就觉得累。大半日子都是睡过去的。
萧祈云就专挑他吃药的时候来,带些甜丝丝的蜜饯果子。他当然知道自家伴读不怕苦药,用他的话说,就是“我闻着苦,你不吃我自己吃”。最终,蜜饯果子还是二人分着吃了。
这一日,江沉玉喝完药,又问起家里。
萧祈云双手抱臂,不怎么意外道:“你那懒小厮找到了,打发他回去了。”被熏了这几日的公鸭嗓,他已经听习惯了。
“阿雁?!”江沉玉惊喜道。
六殿下撇撇嘴:“喏,进来。”
然而,进来的却不是阿雁,是个青年男子,穿着褚褐的绸衣。江沉玉认得他,他是父亲的亲随。
男子弓着腰,把头垂得很低很低,极恭敬地说:“小人见过六殿下,见过小公子。”
江沉玉忙让他起身,问道,“家里还好么?没、没遇上贼人吧?”
萧祈云听他又问,瞪了他一眼。
“公子放心,一切都好。”
“那就好,”江沉玉问个没完,“祖父祖母身体可好?父亲他们呢?母亲、小妹她们可受惊了?”
“家中一切无恙,还请郎君放心,好生养伤。”
无论江沉玉怎么问,对方就只一句话。
这让他觉得怪怪的,继续哑着嗓子追问道:“为什么不是阿雁来回话呢?”
青年亲随略略迟疑,赔笑道:“这是主君的吩咐,小人也不知缘由。”
江沉玉心里泛起疑窦,待要细问。
萧祈云拍拍被面,扬着下巴道:“都说了没事了!况且,你那书童惯爱躲懒,我看是他不想来。”
六殿下不记得阿雁的名字,却对阿雁的懒散很有些印象。
“也没有很懒。”江沉玉小声地反驳了一句。
萧祈云就朝那小厮挥挥手:“好了好了,来来回回就一句话,你下去吧。”
“誒。”江沉玉张张嘴,就被六殿下点了点脑袋。
“我说得不对么,要是我身边有这么不听话的家伙,早打一顿轰出去了。”
“其实,阿雁也没有不听话,而且他还很会收拾呢!”
“很会收拾你么?”萧祈云斜睨他一眼,闲闲道。
“殿下真会说笑,”江沉玉想了想,举起完好的左臂,微微笑道,“阿雁虽比我大几岁,可力气却不及我呢!”
萧祈云本想说光会使蛮力算什么本事,可见他右臂上缠绕得厚厚的白布,最终只是撇撇嘴,“哼”了一声。
这时,殿外的宫人齐声朗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泰王殿下。”
两个小孩惊讶地瞧了瞧对方,心里都直犯嘀咕。
江沉玉慌慌张张地穿外袍。萧祈云则跳下床榻,理了理衣襟,心道:太子哥哥来就罢了,萧寿来做什么。
转眼间,两位皇子已进了内殿,朝他二人走来。
“见过太子殿下,泰王殿下。”江沉玉发冠也没戴,只束着头发,外袍倒还算齐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二哥,”萧祈云拱了拱手,“太子哥哥!”
萧玮上前几步,一手扶住一个,面露关切,柔声道:“不必多礼。”
“多谢太子殿下。”
“是。”萧祈云直起身,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萧寿,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泰王殿下的面色似乎更差了,像许久没烧制的生胚,添了层破败的灰尘。他见萧祈云偷瞄,竟也学着太子的样,十分温柔地轻轻一笑。
六殿下吓得赶紧缩回目光,不自在地抖了抖。
萧寿这是怎么了?笑得他心里毛毛的。
一旁,太子特许江沉玉这个病人坐着,又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温言道:“比刚来的时候倒精神些。”
江沉玉原本不敢坐,可他方才穿衣时起的急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未免失态,索性老老实实的告了坐。
“这都是太医署的功劳。”萧寿上前几步,在萧祈云身旁站定。他身上经年累月的药味,扑面而来,苦得令人头皮发麻,再加上江沉玉喝的药。整座宫殿仿佛被药汁淹没,满是刺鼻的酸苦味。
“还有我呢!”六殿下不甘示弱,暗暗挤开萧寿,道,“我可是每天都盯着士衡吃药的,每日三帖汤剂,另加两颗八珍丸,膏药则是一日一换,是我看着呢!”
萧玮眨眨眼,失笑道:“是是是,我们六郎也有督察之功。”
萧寿没有说话。他略歪斜地站着,别过脸去,隐隐在窃笑。
太子又安抚几句,见江沉玉虽频频点头,眼神却有些飘忽,心知他还是虚弱,直言道:“士衡,本宫已见过江中丞了。”
几位皇子殿下说话,江沉玉全神贯注地听着,兼之刚服了药,已有几分困顿。听太子殿下这么说,他忙打起精神问:“您是说祖父进宫了?”
萧祈云面色如常,并不惊奇,唯有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太子的衣裾。
“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萧玮颔首道,“他老人家听说你受了伤,说想把你接回家去。可那时你还没醒,太医说不宜挪动,怕伤口裂开。”
说到此处,太子停了停,扫了一眼自家六郎,继而道:“本宫觉得有理,便同他说了,允你在宫内养伤。”
萧祈云点点小脑袋:“就是就是,宫里太医总比你们的府医要好得多吧。”
“士衡谢太子殿下!”江沉玉想跪下谢恩,才站起身,就被萧祈云与太子拦下。
“你身上有伤,这些繁文缛节就不必了。”
“是啊,你可别折腾了,万一伤口裂开,够你受的。”
江沉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激,不止为太子的恩典,更为他说的话。原来祖父听说他受伤,这么担心,不仅急急忙忙进了宫,还要接他回去。
萧祈云见他满脸欣喜,一派春光,不禁有几分恼了。他想:三哥说江家没事,这傻子就信成这样,我说就不管用,成日问来问去的,真烦人。
太子嘱咐了萧祈云几句,无非就是不许他出宫,记得去看母亲之类的。萧祈云虽应了,却觉得三哥比以前变啰嗦了。
不止六殿下觉得,萧寿也这样想,三郎在六弟面前居然如此婆妈,六弟倒是难得的乖觉。
泰王殿下最受不了这种兄友弟恭的场面。他借口屋内气闷,逃了出去。
药罐子遁走,萧祈云觉得周围气息清爽多了。
太子俯下身,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六郎,父皇不日即将回京。他定会问你那天晚上的事情,知道怎么回答么?”
“自然是照实答了。”萧祈云抬眸,太子的脸上浮现一种难以描摹的神情。他扯了扯萧玮的袖子,轻轻道,“太子哥哥,是在想五哥那儿发生的事吗?”
萧玮避开了这句话,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发,唇角微弯:“我们六郎同士衡,还是有几分运气的,是不是。”
洛阳至长安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皇帝正日夜兼程,赶往西京。
不过,他的面上并不怎么焦急。虽有因熬夜处理奏章而留下的青圈,但皇帝的神色却称得上悠然。鹅黄的翼马团窼纹锦袍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彩。
十天前的那场刺杀,根本无损皇帝的好心情。
惠妃一身骑装,长眉忧愁地皱着,听到一点动静就瑟缩起来,可谓是草木皆兵。
“圣上为何不多带些护卫,万一又有人要行刺您?”
“宵小罢了,何足惧哉!”皇帝看着她郁美的面容,调笑道,“爱妃真是愁损蛾眉翠黛,忧减香肌罗幅。”
“圣上!”惠妃已得了五郎处的消息,全无同皇帝嬉戏的心思。她这几晚吃不下,睡不好,还噩梦连连。
同样噩梦连连的,还有住在东都城西的屠户妻子。
她的丈夫韩仲生已在狱中待了几个月了。
官府的判决久久不下,她每夜辗转反侧,梦到的都是丈夫被斩首的可怖画面。因为皇帝在行宫狩猎被刺杀,洛阳开始四处戒严。
她比平常多使了几个钱,才见到了被关押在地牢的韩仲生。他发髻杂乱,黄白的脸孔上长了一圈胡须。
听得熟悉的脚步声,男人叹了口气,说:“你应该已经看见和离书了吧。”
女人不回答,只是打开食盒,把装满了食物的碗碟摆出来。粗陶磕在地面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以后别再来了。”
听他这么说,女人把脸埋进手掌里,低低地啜泣。哭声惹来地牢里其他犯人的不满。有人大声吼叫,不知在说些什么。
混杂的吵闹声中,女人的哭泣丝丝缕缕,时断时续,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
“吵什么吵!都不要命了!”
两名狱卒提着油灯,径直走向韩仲生的方向。
其中一个高声嚷道:“韩仲生,出来了!”
女人停止了哭泣,惊恐地望着丈夫。
韩仲生的面上顿时显出一种松快的死气。他咽下一口唾沫,缓缓走出地牢,沉默地跪下。
另一名狱卒是他远邻,晃了晃手中的绢帛,笑嘻嘻道:“韩秀才,圣上仁慈,判你流放交州呢!”
韩仲生猛地抬头,藏在脏兮兮胡须里的嘴唇嗫嚅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交州?”
女人转过身来,怔怔地重复道:“流放?”
狱卒展开薄薄的绢帛,肃然念起了判书。他读得很快,还不到半盏茶的时辰就读完了。他见韩仲生还在发懵,蹲了下来,打了打他的脸:“傻了?发什么愣啊,起来起来,随我去戴枷。”
“......是。”男人扶着木栅栏站起身,跟着狱卒出了地牢。
刺目的白光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男人眯起眼,站了一小会儿。带着寒意的风,阵阵袭来,他忽地意识到,外面已经是秋天了。
注:
1.愁损蛾眉翠黛,忧减香肌罗幅。改自史达祖《双双燕·咏燕》、晁元礼《雨霖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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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