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漻漻,霜色溶溶。
萧祈云痴坐在地,双手不住地颤抖。温热的血溅在瓷白的肌肤上,流光溢彩的锦袍也被污洇出深深浅浅的红。
江沉玉握着避水珠,急急跑来。
“殿下?殿下没受伤吧?”
他见六殿下脸上、身上尽是血污,吓了一跳,赶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道:“您伤到哪儿了?”
没有人回答他。
萧祈云的面上呈现出一种彷徨无助的空茫,仿佛魂灵都附着在了那支锋利的长箭中,离弦之时,也瞬间消亡了。
江沉玉只好自己察看。他摸了摸萧祈云的脑袋,没发现什么,又去看他的脖颈,也没瞧见伤痕。于是,他站起来,绕着六殿下瞧了一圈,见连衣衫都未有破损,稍稍安了心。
或许是被吓着了?
“殿下,”江沉玉一面拿袖子替他擦脸,一面唤道,“殿下,殿下您别吓我?您说句话好不好?”
他使劲擦了一会儿,发现不是六殿下自己的血,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石青的袍子沾满了血污,远看倒是看不大出来。
江沉玉正擦着,就听到萧祈云闷闷的一声。
“扎。”
“什么?”
“扎,”六殿下脑袋往后缩了缩,蹙眉道,“扎脸。”
江沉玉闻言,低下头,就见外袍衣料上销金的菱花纹被蹭得稀碎。他把里衣的袖子扯出来,摊在六殿下面前。
“这个就不扎了。”
素白的衣袖常年浸透了浓郁的桃四和,即便是此刻,也散发着一股极淡的香气。
“行了!”萧祈云“嗖”地一下站起身。
他起来的太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小腿到脚底都是麻的,强撑着指了指手边,命令道:“把志渊叫醒,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志渊?”江沉玉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瞧,总算注意到了昏迷不醒的傅临风。他依旧察看了一番傅临风,才抓起对方的肩膀,一阵猛摇。
“志渊!我们要走了!”
“志渊!志渊!傅志渊!快醒醒!”
萧祈云趁着他呼唤傅临风的功夫,不住地眨眼跺脚。身侧传来傅临风含糊的呜咽,六殿下渐渐恢复了视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具尸首,男人的脸向后扭曲,手臂也因使力而弯折,右手仍旧紧紧握着长刀,刀尖指着他的金冠。
六殿下垂首盯着被自己刺死的中年男子,将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一会,才迈开步子,朝前走了几步,弯下腰去拾刀。
“哐当!”
这刀有些分量,他用两只手去握,都没握住。十指仍在微微颤抖,萧祈云无法,索性随手将自己的发冠捞起来。
傅临风这时已醒了,被江沉玉扶着站起来,听到响动,目光朝六殿下的方向看来。
这一看,却不得了,正好对上了男人凸起的眼珠,斜刺脖颈的箭簇。
“死、死人了!”傅临风一个仰倒,再度昏了过去,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江沉玉的左肩上。
“誒、誒、誒,志渊——”
江沉玉欲哭无泪,只好扶着傅临风,慢慢又把人放倒。这一回,无论他怎么用力掐捏,傅小公子都醒不过来。
“唉,志渊,对不住了。”江沉玉叹了口气,取下小胖子戴着的玛瑙宝冠,将上头装饰的金叶尖尖对准了傅临风的食指,狠狠一刺!
“啊啊啊!”
傅临风登时被痛醒了,肉身弹起,大声叫嚷,“别杀我!别杀——”
“唔唔......”
江沉玉忙捂住他的嘴,把人用力摁住,道:“志渊、志渊,小点声,万一还有人怎么办?”
傅临风早已没什么力气挣扎。他扭了几下,也就不再动弹,握着自己被刺出血的手指头,竟怔怔落下泪来。
“对不住。”江沉玉觉得手上一凉,忙松开手,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抚他两句,就听到身后细弱的嗓音。
“士衡。”
六殿下将头上的发冠扶正,吃力唤道,“江士衡!过来过来!”
“啊?”
江沉玉拍拍傅临风的背,应声过来,就见六殿下指着男人的刀,命令道:“你拿着。”
“是。”
萧祈云瞧他捡刀毫不费力,抿了抿嘴唇,移目道:“你去看看,那人身上还有什么兵器,能防身的也好。”
“好。”江沉玉点头,先捡起了看起来还能用的火折子,继而开始搜男人的身。
男人背着只不知什么皮做的箭囊,瘪瘪的,已经没有箭了。
学馆里倒是有很多支箭。
江沉玉再度懊恼起来,自己在安国公府那么久,怎么就没跟着顾青翰学一学呢?
忽的,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戳了戳他的嘴巴。
江沉玉回神,就见六殿下拿着块凉透了的饼餤,皱着眉头说,“你张嘴呀!”
“哦哦....唔!”他略一张口,食物就跟堵嘴布似的,直挺挺往他嘴里塞。
原来六殿下趁着他搜尸的功夫,去他带来的包裹里翻了吃食出来。不过他们用的那些糕饼大多被鲜血溅染,能挑出来的不过几个。
萧祈云头回吃这么冷硬的饼餤,嚼得十分费劲,推已及人,他捧起怀里的茶壶道:“喝点茶吧?”
这时,一缕虚弱的声音幽幽飘来。
“殿下,我、我要喝茶,”傅临风尚瘫坐原地,眼巴巴地瞧着他两。他还有一句“也要吃东西”,在看到尸首后硬生生憋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对着尸体吃东西。
萧祈云侧目,也是平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狼狈的傅临风,说话声音不自觉变柔,轻声道:“志渊,咱们待会儿还要跑的,你自己走过来。”
“啊?”傅临风嗓音发颤,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我、我腿麻了,走不动了......”
然而六殿下分毫不为所动,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看他,只是把手里的避水珠摊出来,将四周照得更亮。
江沉玉就着茶水咽下糕饼,扯下男人系在腰间的旧刀鞘,又摸出了一把硬邦邦皮子裹着的匕首。
“殿下你瞧!”
“还算锋利,”萧祈云接了匕首随意比划了两下,又去看那块包匕首用的赭黄皮子,“好像是鳄鱼皮?”
“鳄鱼?”江沉玉从未见过,好奇地摁了摁,“还挺硬的。”
“这人到底哪儿来的?”萧祈云将匕首照旧裹好,藏在袖子里,“对了,士衡,你在学馆里有没有瞧见、或是听见马声?”
“是啊,”傅临风慢吞吞地挪了过来,擦了擦汗,小声道,“这人要是骑马的话,说不准就拴在附近。”说完,抱起壶就往嘴里灌茶。
“没有,”江沉玉摇摇头,见两位同伴都面露失望,于是道,“不过,我没去北堂,兴许那儿有,我再去——”
他蓦地住了嘴,手掌盖住避水珠散发的光芒,紧紧握住萧祈云的手。
六殿下立即意识到,有人来了。
“谁?!”
佛堂的云母窗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倩影,紧接着,是开锁推门的声音。
“哎呀!”
好熟悉的声音!
“进去。”那是皇太后身边女吏的声音。
门再度锁上了。
“这儿怎么这么黑?”郭通掏出火折子,就见檀香木的佛龛下,缩着个捂着脸的小孩,“殿下?”
萧璘放下手,满脸的不可置信:“延、延光?”
“殿下!”郭通惊呼一声,快步朝萧璘走去,“殿下还不知道吧?原来殿下前些日子听到的动静都是真的,他们说武库着火了,有人乘机作乱!日华门那儿死了好多人!姑母和殿下都不在,延嘉殿里人心惶惶的,越坐越教人害怕。守真说要请皇后做主,去承香殿了。我就来寻殿下您了。”
郭延光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一大通,才注意到萧璘面色惨白,又只穿着亵衣,整个人不大对劲。
“殿下您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了吗?”
“延光,你、你,”萧璘乍见郭通,本是又惊又喜,此刻听他说到外头情形,又想起今夜太后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你不该来的。”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郭通心底隐隐不安起来,见萧璘穿得单薄,不解道,“太后怎么也不给您披件衣服?”
“祖母她勾结叔父,要在今晚谋逆!”
“什、什么?!殿下你说什么?”郭通整个人都呆住了。
萧璘捉着他的手,两行清泪淌下,哭哭啼啼地说:“我亲耳听见的!说是叔父已经打进内宫了!事成之后,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打进内宫?哪有啊?”郭通眨眨眼,疑惑道,“我从延嘉殿一路过来,雾特别大!虽说,到处都乱糟糟的,但没见有什么乱兵贼人啊?”
“可,可是我亲耳听见了,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好像叫王、王什么?我、我当时在装睡,我一定见过他的!我没听错,祖母还、还骂了父皇。”萧璘语无伦次的,眼泪越流越多。
郭通把火折子插进供佛的香炉里,脱下外袍给萧璘披上。
“殿下别着急,您慢慢说,到底太后这儿发生了什么?”
萧璘乃将今晚的事一五一十的都同他说了。
同伴在侧,且无人恐吓。当说到“弘儿”这个名字时候,萧璘与郭通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太后说的是当年的废太子萧弘。
太后的话令人浮想联翩,一些耳熟能详的阴暗揣测钻进他二人的脑袋里。
“会不会——”郭通开了个头,却又戛然而止。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萧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继续将自己怎么被关来佛堂的经过细细说完。
“延光,你是说你来的路上,后宫里还只是乱?”
“对啊,其实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延嘉殿的两个宫女,”郭通边想边说,“我说有急事要禀报太后,这儿的女吏把她们拦下了,只说带我来见殿下。”
“难道那个阉人在撒谎?”萧璘皱眉道,“对了,延光,你进来的时候,外面守了多少人?”
郭通一听他这样问,就知道他想逃出去,得意一笑。
“我特意瞧了,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