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黛驳杂之中,是双黑漆漆的眼。
萧祈云静了一瞬,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股悲松铁剑、衰没寥落之感。
脚下的木板窜出些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像骨头断裂发出的响声。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们早做决断。
萧祈云晃晃脑袋,告诫自己将这些纷乱的情绪甩开,眼下情况危急,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可我们这样不是被烟呛死,就是被烧死。”
“嗯,我们不能这么贸贸然跳下去。摔断了腿还是轻的,万一那人守株待兔,就麻烦了。”
他二人一面退,一面商量。
“我记得屋内有很多杂物,看看有没有什么绳子之类的,绑在栏杆上顺着下去?”
“有道理!”
火势蔓延得很快。二层阁楼的木门已经烧着了。
从窗口往里瞧,多格门上糊着的油纸都烧作了灰。纸灯笼早就燃烬了。烛台烧得像变了形,泛着赤红的光芒。
数十道浓烟屯结而上,被夜风裹挟,火星子扑簌簌落在周遭的细竹上,不知名的野鸟惊叫着掠过夜空。
唯一庆幸的是,室内亮堂极了。
江沉玉可以一眼看到需要的东西。麻绳离烛台有些距离,暂且没被烧着。
“太好了!”萧祈云也瞧见了,小声欢呼。
江沉玉甫一翻进屋内,热浪便扑面而来。
面上的粉膏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有的沾在睫毛上,有的顺着鼻尖往下淌。
衣襟被洇湿了一大片。宁幼真借他的裙子,被弄成这样。
江沉玉有些愧疚。然则,事到如今,已顾不得这许多了。他用衣袖狠狠擦了把脸,贴着墙根快步去取麻绳。
“哗啦!”
屋内的地板已有一处被烧出了孔洞,连带着周围的木板也发出悲鸣般的爆裂声。
“当心!”萧祈云攀着窗,大声喊道:“脚下!”
江沉玉双手抱着麻绳,小心翼翼地挑看起来安全的地方走。
看得六殿下心焦不已,眼见着江沉玉靠近围屏床。
萧祈云半个身子探进屋内,朝他伸手,把人拉了出来。
“快!趁着还没烧过来!”江沉玉揪住麻绳一端,扣在栏杆雕花的镂空处,绕了两圈,才把另一头往下甩。
或许是一层有什么东西阻隔,阁楼二屋的地板不断地烧裂爆起,楼下也没见火势烧到这个方位来。
六殿下环视四周,也没见什么奇怪的人影,遂抓着绳子一点点的往下滑。
麻绳粗糙,他的心直往外跳,因此双手攥得极紧,掌心娇嫩的肌肤被磨破了。
“啪嗒。”听起来像是门闩滑开的响动。
整座阁楼都在燃烧。
按理说,这样细小幽微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可萧祈云却仿佛有所感地垂下脑袋,往下看。
轰隆——
被烧得焦黑的窗格残片率先飞溅出来。
一架石屏风轰然倒地,火油顺着滚烫的石板往外流淌,麻绳下方已无立足之地。
穷途末路,不过如是。
六殿下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决定。
短短的一瞬,六殿下回忆起了许多曾经的错事。是不是课上寻梦周公,还想着骑马;也有可能是禊宴上打翻了二哥的参汤,泼了他一身;又或者是平日里在佛龛面前,取笑神佛太过;诸如此类,这才遭了报应。
“殿下?殿下?”
萧祈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缓缓上升。
他一抬头,就瞧见一张犹带残妆的狼狈脸孔。
江沉玉的嘴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说什么。
可六殿下耳畔嗡鸣不断,完全听不清楚。这种时候,越是听不清,就越是着急。
萧祈云心里着急,想往上爬,又不敢松手,两只脚晃了几下,就在半空中转了个圈。
“殿下!您别动!”江沉玉察觉他在动,赶紧嚷道。
这麻绳放久了,不大经用,才在栏杆处磨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磨出了许多毛边。
江沉玉喊了好几声,发觉萧祈云仍在晃动,猜他应该是听不见。他只得深吸口气,加紧把人往上拉。
这时,下方传来一阵轰响,吓得六殿下不敢再动了。
绳索终于拉到尾端,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辰,竟像过了十年那样漫长。
栏杆边,江沉玉朝他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伸长了胳膊。
“殿下!把手给我。殿下?!”
然而,萧祈云没有动作,睁大眼睛盯着江沉玉的身后。
烟焰障天,飞烬沸沸。
屋檐朝他们倾斜,整个二层都开始往下陷。
江沉玉没回头,却从六殿下脸上看出了绝望。但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他抓住萧祈云的肩膀,使劲把人往里拖。
“嘶!”肩头吃痛,萧祈云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瞄了一眼脚下的热浪,咬紧牙关,抓着江沉玉的手,抬腿勾着栏杆,翻了上去。
双脚触地的那一刹那,六殿下无声地舒了口气。
江沉玉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肩,四下张望,试图找一处落脚。
然而,火势越来越大。
不仅下方火油四散,连他们两侧的栏杆也星星点点地烧起来了。
“事到如今,只有跳了,”萧祈云拍了拍他的手背,见没反应,加大了力道,“江沉玉,你在听吗?江沉玉!”
“嗯,”江沉玉被他又是掐又是捏的,这才不再恍惚,勉力一笑,“您瞧,地上湿些。火油虽还在烧,却未在扩散。等这楼再塌几分,咱们再一起往下跳。”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咔嚓”一声,他二人脚下的木板骤然干裂。
整个二层彻底坍塌。两人同时喊叫。
“就现在!”
“跳!”
熊熊燃烧的阁楼边缘,两个小孩一跃而起,往下坠落。
眼看着就要跌落在火油上,一个黑影穿梭飞过。他单足轻点,瞬息间,便拎鸡仔似的,把两人拦腰抱住。身体在虚空中转了两圈,寻了处安全地落脚。
“咳咳,陆,咳咳——”萧祈云被烟呛住,咳个不停,却又急着说话。可他头昏眼花,张了张嘴,喉咙像被火烧似的,只能不停地咳嗽。一只手始终扶着他。
江沉玉晃了两下,很快站定,抬起头来朝二人的救命恩人拱手,恭敬道:“多谢......这位侠士。”
眼前站着的是个青年人。形貌瑰奇,有松柏之姿。青年朝江沉玉眨眨眼,笑道:“小郎君不必多礼。”
“陆星桥!你怎么才来?”萧祈云好容易顺了气,见江沉玉道谢后不再说话。他皱皱鼻子,瞪了对方一眼。
江沉玉莫名收了记白眼,有些不知所措。
六殿下见他没领会到自己的暗示,气得扯着陆星桥的袖子,急急道:“即刻封住这里!谁也不准出去!放火的是个不足五尺的童子。把这宅院内所有的小子都找来,我要一个个的认!”
“殿下您瞧见了?”
“大概比我矮一点。”江沉玉这才明白六殿下为何着急,见陆星桥不信,忙上前比划。
忽然,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人。“我来的时候,有个送香丸的童子,脸上有巴掌印。”
这下,不止陆星桥意外,萧祈云也侧目过来,略带疑惑地瞧着他。
陆星桥打量了一番江沉玉,疑惑道:“童子?郎君是不是情急之下,看花眼了?”
“你哪那么多废话!我们又不是瞎子。先把人揪出来,我自己来认,”萧祈云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恶狠狠道,“此人心肠歹毒,本王定要砍了他的脑袋!”
陆星桥显然不大信,可六殿下信誓旦旦的,遂应道:“好吧。殿下请先去歇息,下官随后就到。”
两名玄衣男子上前,一左一右的,将他们领至一间静室。
崔容等人早就候在此处,见他二人如此狼狈,十分惊诧。
“到处不见你两,跑到哪儿去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听说西南边的阁楼着火了?”
“要不要看大夫?”
几个小孩七嘴八舌的,闹得江沉玉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萧祈云受不了一脸的汗。
“我们先去洗漱,旁的,等回来再说。”
热水与干净的衣服都备好了。
不过,或许是江沉玉的女装太迷惑人,给他准备的照旧是女子衣裙。他看着簇新的红裙碧衫无从下手,一屏之隔的六殿下早换好了衣服。
萧祈云急着去指认凶手,见他还在摩蹭,匆匆丢下一句“你快点!”便扬长而去。
江沉玉应声时,六殿下已踏出了门外。
室内唯有两名收拾的婢女。
江沉玉无奈,鼓起勇气对那婢女说道:“这位姐姐,可以帮我换套男子的衣服吗?”
“这是康郎君给女儿制的新衣,没人穿过的。虽不及娘子穿的绫罗绸缎,可也不便宜,郎君花了几百钱呢!”婢女在宴席上见过他,以为他嫌弃,认认真真地解释道。
“不是的,我只要男子的袍服就好。”
时下,许多女郎爱穿男子袍服,觉得行动更自如。
那婢女认定了他是姑娘家,哄孩子似地问他:“娘子是不喜欢这个颜色吗?那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我好去找。”
“......没,不是。”
她放了心,又见江沉玉发鬓皆散,接着道:“绛贞娘子听说着火了,可担心你了。后来明府告诉她,你们没事了。她才放心,现去拿发油了,马上就来给你梳妆。”
今晚,他们已经和真凶面对面了。江沉玉已经不需要再扮作女郎了。
再说,此时此刻,他猜那位陆郎君都在搜府了。
“不、不用梳妆,”江沉玉有些羞赧道,“其实,我、我不是姑娘家。”
这下,不止眼前的女郎睁大了眼睛。门外拿了发油的俞绛贞也惊得小跑进来。
“你,你说什么?!”
江沉玉心虚地唤了一声“俞姐姐”,主动解释道:“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京中的贵人也有所耳闻。因此特命我等乔装入府,作为诱饵。”
侍女与俞娘子一左一右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看得江沉玉心里发慌,忍不住补充道:“明府说让姑娘家做这件事情太危险了。”
半晌,俞绛贞才开口道:“小禾,去拿套小郎君的衣服来,还有药膏。”
支走女侍,她在江沉玉身侧坐了下来,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叹了口气。
“真是想不到。”
“为免走漏风声,实在不便相告,”江沉玉拱手作揖,满脸郑重道,“还望俞娘子见谅。”他的发髻乱得不像话,这样一动作,歪歪斜斜挂着的鸳鸯钗就掉了出来。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是来查案的。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自己也会看走眼,”俞绛贞怔了怔,有些慌乱地摆摆手,忙道,“小郎君不必行此大礼,我来替郎君梳头吧。”又见他发间肤色发红,补了一句,“怎么看起来肿了,一会儿可要上药。”
“那就劳烦俞娘子了。”江沉玉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实话说,他确实不会拆发髻。
“这算什么劳烦,比起郎君今晚遇到的危险,实在是小事一桩。”
俞绛贞将发饰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一层一层的把盘发拆开。这些首饰一看便价值不菲,上头镶嵌的宝石珍珠,寻常坊市怕是买不到。
“等会儿,我让他们用匣子装了,好让郎君带回去。”俞绛贞猜他或许是明府的子侄,态度就变得有些恭敬疏离。
“好,多谢俞姐姐。”
江沉玉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微微侧过脸来,笑着问道:“我听俞姐姐口音,不像是东都本地的,倒像是汝南那边的?”
“你怎么知道?!”俞绛贞听他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竟能听出自己的口音,顿时倍感亲切。
“我有位朋友,祖上是汝南县的,后来遭了灾,就举家搬迁了。”
“原来是这样。真是巧,我十岁那年,县里蝗虫肆虐,之后又是大旱,方圆百里都没有吃的。家里把我卖给了人牙子,之后,几度辗转,”俞绛贞的嗓音沉了下去,轻飘飘的,仿佛在说梦话,“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梦到阿爹阿娘了。”
“俞姐姐有写过信吗?”
“康郎有许多朋友,替我问过了。他们,在我走之后的那年冬天,就饿死了。如今只有舅舅一家,前年来信说是搬到了息县。”
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飘摇不定的光晕映照出俞娘子忧愁的眉眼。
“是我不好,勾起俞姐姐的伤心事了。”江沉玉本想缓和氛围,反而弄巧成拙,不免懊恼。
“不关你的事,”俞绛贞依旧替他梳着头发,柔声道,“这么多年,我也没有祭拜过他们。难怪不肯入梦。”
“其实,如今天下太平。俞姐姐去一趟汝南县,骑马的话,来回也就一个多月。”
“只身骑马?我又不是你们男儿郎,”俞绛贞点点少年人的脑袋,取笑他的不知世事,“更何况,我的身契还在这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