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夜色已深,偶有微风拂过,然则室内仍是闷热。
今晚的康大商人分外慷慨,厅堂的四角各摆了一只冰盆,还有小童在旁边打扇。
与他相熟的友人见他破天荒地舍下血本,不禁小声相询。
“你今晚请了什么贵客?官府的人?”
坐在胡床上的康乐庚是个壮实高大的青年人,头发卷曲,高鼻深目。他看上去完全沉浸在歌声中,半晌才眯起眼睛,反问道:“你说什么?”
同是番商的友人无奈,凑过来,在他耳朵边说了一遍。
康乐庚但笑不语,只一味叫他喝酒。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弹奏琵琶的簪花女郎唱得幽怨,眉目间含情脉脉。江沉玉手捧银壶,在屏风后探头探脑。
一曲唱罢,酒壶也见了底。
算上江沉玉统共八名侍女,年纪从十六七岁的到十二三岁的都有。
江沉玉跟着她们给客人斟酒,猝不及防地瞧见装模作样吹筚篥的崔容。他换了乐童的褐衫,头发用布带绑紧。
周围的乐工停了一瞬,改奏《玉阶怨》。而崔南郭还在无知无觉地摇头晃脑。
紫衣娘子缓步入内。她手持绢扇,掩面起舞。
配合着悠长而缓慢的曲调,她的舞姿也空灵端丽,仿佛古时水畔神女。轻薄的罗裙处装饰了一圈豆绿丝绦,似湖面涟漪。
细腰轻拂,如杨柳新枝,惹人心折。
原本坐在矮榻上神色紧绷的县令也眯起眼,欣赏女郎曼妙的舞姿。
厅堂之中,大概只有孩子们对此视若无睹。
崔容瞧见了江沉玉,鼓着腮帮子假吹时,分神对他眨了眨眼。
江沉玉心里觉得好笑,全没注意到手下酒盏已是满满当当。
他自以为小心地四处张望,试图找出这里的其他人来。
找了不到半盏茶的时候,他就瞧见了站在油灯边挑芯的郭延光。
郭通探头探脑的,却没能注意到他,手里的铜挑子没轻没重的,把油灯剪熄了火。
江沉玉有心同他打个招呼,刚直起身膝盖就撞上了桌案一角,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你?!”
白袍男子本在屏息凝神,眼珠子几乎黏在紫衣娘子的软腰肢上。
江沉玉这一动,他登时回神,一低头就发现身侧的小侍女走了神,酒全洒在自己的新袍子上。
“你怎么倒酒的?!”他气恼地站起身,横眉竖目地吼了一句,抬腿就要踹人。
不想,这小侍女分外灵活,在他抬脚的同时就往左一偏,躲开了。银白披帛晃了晃,像条灵巧的蛇。
男子面上无光,厉声怒道:“你这小娼——”
话未说完,白袍男子就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双四方眼定定地望着小侍女。
不过,他声音洪亮,即便骤然止住了,一时间,堂内所有人还是都看了过来。鼓乐声也停住了。
“呃......呃,”江沉玉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将手里的酒壶放下,磕磕巴巴道,“我,我,抱歉,是我失礼了。”
堂中男子见他年少貌美,慌乱时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不禁一个接一个的大发善心,替他说话。
“老郑,你别吓着人家!”
“就是,说话这么大声作甚?你那大嗓门谁都听得见,”身着鸦青圆领袍的男子高声嚷道,“小娘子你别怕他!”
“噗。”崔容双手捂着嘴,以防自己笑得太大声。他倒是不知道原来江士衡还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心想着等事情了结,一定要好好取笑这位“俞小娘子”。他甚至朝江沉玉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
这厢动静太大。惹得站在矮榻旁的萧璘也伸长了脖子。
当他听到这帮客人的胡言乱语时,好笑之余又不免松了口气。原来会被江沉玉女装骗到的不止他一个啊。
“不就是一件袍子么?我替她赔就是了!”
长须男子轻摇蒲葵扇,拖长嗓音道:“为了些身外之物,唐突佳人,郑兄这可不值当。”
“郑兄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你叫什么名字?”
“我,”江沉玉骤然被围,陌生男子甚至拽着他的披帛追问。他固然可以出其不意,攻人不备,可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机,再来,也算误打误撞引来了堂内人的注意。
江沉玉只能暂且扮作一个怯生生的小侍女,期期艾艾地开口:“绛贞姐姐带我来的。”
“噢,原来是绛贞娘子的妹妹,难怪难怪。”
“你姐姐叫绛贞,那你叫什么呀?”
乌纱幞头、秋香衫子的年轻人玩笑道:“我可是绛贞娘子的阿兄,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郎君说笑了。”俞绛贞迎面而来,拂开男子的手,将江沉玉牵在怀里。
她朝那湿了袍子的男子福了福身,柔柔道:“小妹弄湿了郑郎君的衣衫,实在是抱歉。”
白袍男子赶忙摆手:“无妨无妨,不过一件衣服罢了。”
“虽说夜深了,可暑热未散,俞小娘子在帮郑兄降暑呢!”一名花褐长衫的文士调笑道。
“......对!”白袍男子点点头,状似潇洒,“确实觉得凉快了不少!”
“欸,虽说是夏夜,可也怕着凉,”康乐庚缓步从容,亲切地说道,“郑兄还是去换身衣裳吧。”他招招手,就有两名女婢上前替客人引路。
主人家既已发话,焉能不从。白袍男子朝他拱手一笑,转身朝侧室走去。
这倒是个离席的好机会。江沉玉仰头瞧着俞绛贞,有些委屈地说道:“绛贞姐姐,我的新裙子湿了。”
“你呀,”俞绛贞点点他的鼻尖,佯装嗔怒状,“就想着自己。”
“去吧,”康乐庚瞥了一眼急着离席的少年,和蔼笑道:“别拘着他。”
县令来时,带了十余名仆役。康乐庚粗通武艺,还是能看出这些人孔武有力,不似寻常奴仆。
而且,县令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今晚的重点不是抓贼,而是保证这几位乔装少年的安全。
康乐庚便知他们身份不一般。诚然,眼前这位“小娘子”乍看之下姿容雅丽,然略略细想,世家大族怎么会允许女儿家来做这样的事。再观他身手敏捷,要么是婢女之流,要么就是位调皮郎君了。
不过,他猜不猜得准都无妨。此番能结识县令,实是美事一桩。
俞绛贞得了准许,牵着江沉玉的手,把人领了出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坊内的更夫从外头经过,一阵锣声后,渐渐远去。
西南角的阁楼二层拐角处,萧祈云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上。
“那小子怎么还不出来。”他不耐地咕哝道。
身侧站得直挺挺的黑影回答道:“或许是没逮到机会,还请卫王殿下耐心些。”
“都快半个时辰了,”萧祈云侧过脑袋,盯着面无表情的青年男子,提议道,“不然你去看看?”
青年朝他恭敬地垂首,一板一眼地说道:“下官的职责是殿下您的安全。请卫王殿下见谅。”
“你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萧祈云转过身,背靠木栏,皱眉道,“陆星桥自己死板,教出来的人也是木头桩子。”
“......”
涉及顶头上司,青年沉默半晌,解释道:“陆侍郎也是为了卫王殿下着想。按理说,不应该只留下官一人的。”
“你一个我就够烦了,”萧祈云白了他一眼,撇撇嘴,“还要四个。”
“抓贼啦!抓贼啦!”
远处传来女子的叫喊声,萧祈云扭头望去。因隔得太远,这阁子也不算太高,看不大清楚。只是正堂方向似乎越来越吵嚷了。
“发生什么了?”萧祈云指着吵闹的方位,命令道,“你去看看!”
青年有些迟疑:“卫王殿下,下官——”
“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萧祈云打断他的顾虑,催促道,“让你去你就去。再啰嗦,我让太子哥哥罚你。”
“......是。”青年扭头往后走。
萧祈云不解,一面追上去,一面嚷道:“你往那边作甚?楼梯在这边!”
眼见着青年手撑围杆翻跃而下,皂靴轻点斑竹,震落细叶片片。
萧祈云还来不及惊呼,青年就如离弦之箭般斜掠而下,腰间的蹀躞带铮然作响。
“身手不错嘛。”萧祈云挑眉,望着他往光亮处跑去。他比划了一下阁楼的高度,咕哝道:“以后我也要学这个。”
“沙沙。”
就在这时,幽静的荒废阁楼里,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谁会来这里?
萧祈云没有出声,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竹林簌簌,暗影幢幢。檐角生锈的铜铃,手边木栏尚存粗糙的雕花。微弱的月华映出形态各异的瘴影,交叠斑驳如新旧墨色深浅不一。
“人呢?殿下?”
熟悉的声音传来,萧祈云登时松了口气,自暗处走出,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殿下让我来的吗?”江沉玉扯了扯刚被自己踩住的裙摆,不解问道。
“你没听到动静?”萧祈云指着灯火通明的厅堂处,“你不是从那边过来的吗?按理说应该听到了啊?”
“听到什么?”江沉玉一脸茫然,看起来有点傻,“这儿怎么有股香油的气味?”
“楼下堆的杂物罢了,这不重要,”六殿下彻底放下提起的警惕心,闲闲道,“你聋了吗?那么大喊捉贼的声音都没听到。我就知道不能指望你。”
“其实——”
“嘘,”萧祈云竖起一根手指贴着嘴唇,声音骤然变低,“你听。”
紧闭门扉的阁楼内察察有声,愈发显出此地的冷清幽静来。
江沉玉指了指屋内,用极轻的气音道:“进去看看?”说着就要往里走。
“小心点。”萧祈云抓着他的手腕示意他等等,自己走上前,将耳朵贴在门上听。
那声音仿佛察觉到有人,竟也静了一息。
六殿下心内悚然,手掌也不自觉地用力,捏得江沉玉生疼。他反手握住萧祈云的手掌,安抚似地拍了两下,就将门推开了。
注:
1.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出自萧衍《东飞伯劳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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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宴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