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是五殿下炽热又古怪的目光;左侧的六殿下笑意盈盈,手下却在使劲掐他的商阳穴处。
江沉玉当然明白萧祈云的意思,可却不想继续欺瞒。他求助般地看向马车内的另外两人。
郭通不知何时已闭上双眼,不再挣扎。韦少恒则唯恐天下不乱,朝他极为潇洒地眨眨眼,做了个“王娘子”的口型。
江沉玉深吸口气,反手握住萧祈云的手,朝他点了点头,转而对萧璘直言道:“六殿下在同您说笑呢,我不是女郎。”他嗓音清越,如玉坠银盘,并不是五殿下想象中的婉转莺歌。
“那,那你、你是?”萧璘被他这句话惊得往后倒,转而去瞧少年身侧的六弟。
萧祈云朝他得意一笑,腾出手来搭在丽人的肩膀上。
事已至此,五殿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江士衡?”说完就见对方朝他点了点头。
五殿下一颗脆弱剔透的少年心登时稀碎。
萧璘耷拉着脑袋,沉默不语,连萧祈云明晃晃的嘲笑也置若罔闻。他别别扭扭的想:她怎么能、怎么能是江沉玉这个乡巴佬呢?!噩梦!自己是不是还在做噩梦?!
六殿下见五哥心碎沮丧,好笑之余,细细端详了一番江沉玉,小声咕哝道:“你也就这张脸能看了。”
通幰车太过张扬。
他们到敦化坊换了辆轻便小车,再出发,前往广利坊的番商宅中。
今夜,主人家要大宴宾客。院内蓄养的乐伎歌女正在描眉梳妆。
“咦,绛贞姐姐呢?”
“是不是预备当席纠去了?”
“不是,不是,”紫衣女郎一面涂口脂,一面道,“听说家里人来瞧她,接去了。”
“家里人?绛贞姐姐不是孤女么?”
她们正说着话,就见俞绛贞笑眯眯地领了名美貌少女进来。
府衙的公差提前同康乐庚说明了缘由,能助官府破案可是天大的好事。
康乐庚一直绞尽脑汁的,想要搭上官府,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赶紧答应下来。
乐伎俞绛贞也知道些内情,不过,她并不清楚几位少年人的真实身份,就是觉得怪有趣的。
“哎呀,绛贞姐姐哪找来的小妹,”栗发胡姬见这孩子落落大方朝她微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生得真好。”
“让我瞧瞧!”紫衣娘子手掌抓着胭脂盒子,窜过来瞧,“真可爱,这孩子长大了,必是绝色。你叫什么?”
“叫洛贞,”俞绛贞是个灵活机变的,忙替他回答。
江沉玉跟着点头,猝不及防被身侧的琵琶娘子捏了捏脸颊,又去拉扯他的衣衫料子。
“小洛贞,你家主人是不是明府?我看你这钗环衣裙都是上等货,怕是要费上几万贯。”
今晚,县令倒是真的来了,换了身寻常素服。刑部司则来了个谁都不认识的大胡子。
江沉玉顺着她的话点头,心道,这样也不算撒谎。
“真的是明府!”握着筚篥的女郎挪了挪椿凳,与同伴道,“难怪家主午间那样高兴,原来是要见着明府了呀!”说完,她又扭头问江沉玉,“小洛贞,你会吹筚篥吗?要不要我教你?”
东都和长安一样,都时兴熏香。
堂内四角皆有香炉。
几位女郎身上也满是馨香,熏得江沉玉晕晕乎乎的。
不知是谁起的头,往他嘴里塞了个葡萄,见他乖乖吃了,女郎们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俞绛贞带他坐在矮木榻上,旁的娘子将澄沙团、糍糕、甘红饼、枣饼、蜜饯果子都堆到他跟前。
“小洛贞,吃呀!”
“吃呀,吃呀,家主说要招待贵客,买的都是上等货!”
“咱们家主可小气了,还是头一回这么破费呢!”
“这个红的好吃,也最贵!”
“就是就是,你在明府那儿吃过这个吗?”
“你尝尝这个澄沙团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喜欢吃这个了!”
她们叽叽喳喳的,全都凑过来哄小孩玩。
这时,外头滚来个矮胖婆子,粗声粗气道:“马上开宴了!怎么还磨磨蹭蹭的,不能让客人们久等!”
女郎们这才停下哄小孩,手忙脚乱地装扮好,三三两两地出去了。
俞绛贞是最后一个。她见江沉玉十分乖巧地坐着,捧着枣饼有滋有味地啃,心中柔软,仿佛当真有这么个妹妹。
她蹲下来,手搭在少年的膝处,轻轻嘱咐道:“你吃着,我先去瞧瞧。开宴的时候找个由头,再带你去。”
酒宴酣饮之际,客人们轻率风流、戏谑昵狎是免不了的。这位小娘子是官府寻来查案的,又生得这样,还是让她看着的好。
江沉玉见了糕饼就走不动道,两颊还沾了饼屑,听俞绛贞这样说,赶忙摇头,“绛贞姐姐,我要跟着你!”
他是来做诱饵的,务必要在大庭广众下露面,这样才有机会尽可能的接触到贼人。
俞绛贞听他这么说,当即点了点他的鼻子,不高兴道:“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宴席还没开呢,我是去预演的,你又不会什么乐器。况且现下厅堂里都是自己人。”
绛贞姐姐以为的自己人也有可能是采花贼。
江沉玉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姑且顺从地点了点头。
俞绛贞前脚出门不久,江沉玉就也探头探脑地跟出来了。
歌伎们住在宅院东北角,而她们装扮的这间小室在宅子的西面,离正堂不远。那贼人都跟到过住处了,现在时辰还早,或许他应该去女郎的闺房外瞧瞧。
江沉玉边想边走,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两人。
“娘子当心,”站在前头引路的婆子虚扶了扶他,疑惑道,“娘子是何时来的,怎么老婆子没见过?”
“是绛贞姐姐带我来的。”江沉玉掐着嗓子道,说完被自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婆子听了俞绛贞的名字,“噢”了两声,将身侧的小童捧着的大木匣指给他瞧,“这是杨家铺子来送香丸的,娘子不是喜欢他家的‘鹧鸪斑’么,郎君又买了许多呢!”
又?杨家铺子的香丸?
江沉玉朝婆子笑道:“那就给我吧,我带给绛贞姐姐。”说完看向捧匣子的小童,结果被他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跳。
“你,你,”他忍不住发问,一出声觉得不对劲,急急掩住嘴,压低嗓音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嗐,他师父是个暴脾气,”婆子从匣子里取出一只素面陶盒递给他,“小娘子莫怕,他不会进内室的,东西放下就走。”
江沉玉接过陶盒,目送二人往库房的方向去了。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这才打开盒子嗅了嗅里头的香丸,闻起来清新怡人,像是莲花的香气。
“闻起来应该不是这种。”江沉玉小声嘀咕。
按那几位娘子的证词,采花贼用的香甜腻腻的,燃尽了有股极淡的茉莉香气。
“怎么?连香丸也馋?”
背后冷不丁的一声。江沉玉回头,就见换了仆役衣装的萧祈云。
六殿下弹了下他的发钗,闹得江沉玉赶紧双手扶住发髻。
“哈哈,你这样真像个姑娘家!”
“殿、郎君别闹了。”
“知道、知道,”萧祈云看看周围,朝他展开手里的麻纸,挑眉一笑。
“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尺见方的黄麻纸上绘着康宅院落分布,房屋池塘、林木廊道,皆有标注。
“太好了!殿下从哪儿得来的?”
“小声点,你叫我什么?”萧祈云袖中滑出根竹签,行云流水地敲在自家伴读的脑门上,“这可是我问来问去,自己画的。”
六殿下得意地晃晃脑袋,刻意说半句藏半句,等着别人猜他心思。
江沉玉不知他的打算,放下手中陶盒,诚心实意地赞道:“郎君可真厉害!”又指着图上的东北角处建议,“那咱们去内室瞧瞧?”
“你傻不傻,”萧祈云打掉他的手指,毫不客气道,“他去过一次,还被姓冯的瞧见了,怎么会再去?”
他席地而坐,把麻纸平铺在地上,用竹签点了点西南处的位置:“我想过了,在宴席上,众目睽睽之下,贼人不会轻举妄动,我们也很难发现点什么。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引蛇出洞。
“这儿的管事说,此地有个两层的阁子,是宅子上一位主人建的,原本挖了个池子,准备纳凉用。后来有人意外坠楼,在水里淹死了。现主人觉得不吉利,就把那池子封了土,种了簇竹子。你说,如果你是贼人,难道不应该选个僻静处下手吗?”
“出过意外,那这阁子现是空置的么?”
“是啊。管事的说如今堆放些香烛杂物之类的。”
“既然是空置的,他又没有见过我,那这贼人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去那里?”
“我不是说现在,”六殿下转着竹签,解释道,“等开了宴,你跟着那乐伎露了脸。他或许会混迹在人群之中。等到夜深时分,你再找个由头离席,就往这阁子走。你走慢些,看看有没有人跟着。”
江沉玉想了想觉得有理,遂点头,这才发现不见郭通、崔容等人,于是问道:“对了,他们呢?怎么就郎君一个人?”
“他们啊,”萧祈云唇角微扬,又强行按捺,拍拍他的肩膀,凑到耳边说话,“等会你就知道了。还有,宴席我就不去了,在阁楼上等着你,可别走错了。还有,千万记住,走慢些,我们在窗边盯着呢。”嘱咐完,把麻纸折了塞到他手心,就一溜烟,飞似地跑了。
“我们?”江沉玉慢慢吞吞地站起来,“还有谁?”难道是县衙的人,又或者是刑部司。他掸了掸裙子,将地图藏在衣襟里,拾起装着“鹧鸪斑”的圆盒往回走。
日近黄昏,霞光正酣。
宵禁将至,东都天街已少有行人。而坊市家宅内,才渐渐开始热闹起来。不远的厅堂里丝竹声声,饭食与酒水的香气飘飘淼淼,若有似无。
直到月悬于天,俞绛贞才飘然来到江沉玉面前。她面上有些倦色,发髻松乱,也正是借着这个理由溜出来的。
俞绛贞随意拢了拢头发,添上两支银钗固定好,笑盈盈地告诉小妹“洛贞”。
“下首是东飞伯劳歌,唱完了就是福娘编的新舞。我跟她说好了。你跟着斟酒的几个小孩一起进去,她的扇子会装作意外,落在你脚边。这样堂内的人就都能瞧见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