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不高兴的时候,口味就格外刁钻。
譬如今晚,驿馆的饭菜就被他贬得一无是处。
“这是什么?”六殿下用筷子挑了挑羹汤,皱眉问道。
驿使当然不知道萧祈云的身份,不过认得顾青翰。他见顾少将军坐在下位,便用十分恭谦的态度说道:“回贵人的话,这是鲫鱼羹。”
“切的这么粗,”萧祈云夹起一块鱼肉,将上头的鱼刺露出来给他瞧,“还有这么大的刺。”
那驿使面带惭色,双手交叠握紧,赶紧道:“下官这就让厨房重做。”
身侧的仆从上前两步,预备把不要的菜撤下去。
谁知萧祈云将鱼刺挑出来,转手把鱼羹递给了正大快朵颐的江沉玉,对驿使挥挥手,道:“不必了,腥的要命。重做了我也吃不下。”
驿使只能陪笑。
然则,六殿下的抱怨还没完。他指着一碟菜蔬,又问:“这是什么?”
吃完两碗鱼羹的江沉玉认得这种野菜,即答道:“这是马齿苋。”
案上这盘闻起来酸酸的,必是沸水煮过后用醋拌了。
“我最讨厌吃这个,”萧祈云托腮盯着不远萧璘的住处,接着抱怨道:“又滑又酸,怪恶心的。”
顾青翰原本夹马齿苋的筷子顿时收了回来。眼见着六殿下要把所有菜肴都批评一遍,他都快要吃不下了,于是赶忙问道:“驿使不知道郎君的口味,郎君何不说说,想吃什么,让厨子现做?”
“我要吃驼蹄羹。”
驿馆当然没有,只能摇头。萧祈云又说要糖蟹,自然也不会有。
顾青翰好声好气地劝他:“外头不比家里,郎君见谅,就说些寻常的?”
顾少将军的态度让驿使愈觉眼前人身份尊贵,面上挂着僵硬的笑,不敢随便说话。
“哼,这里能做出什么,”六殿下撇撇嘴,用十分妥协的口吻说道:“算了,蔗浆总有吧。”
“有的有的,”驿使心中石头落地,急匆匆转身下楼去了。
六殿下从前也住过驿馆,当然知道膳食如何,不过是藉此发泄罢了。
这其中缘由,还要从千秋节的画舫说起。
傅临风那夜贪凉,回府次日就开始闹肚子。南康郡主请了宫中的御医去瞧。一剂汤药下去,据说泻肚是好了,可夜里又头疼脑热的。
萧祈云耐心等了他七日,又亲自去探病,见他面色虽好,说话却有气无力,只得嘱咐他好生养病。
至于傅临风在他走后,便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就无人得见了。
萧祈云带上江士衡出发前往洛阳。途中不许骑马,他本就有些烦闷。结果,才出城门,太子的亲随遣人来拦,说五殿下也要同去。
或是觉得此前冷落了萧璘,又或是旁的原因。总之,他们在敷水驿等了半日。直到薄暮时分,五皇子一行才姗姗来迟,他们便不得不住下。
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驿馆虽也有楼阁水榭,可小得很,况且六殿下不欲大肆张扬,不过占了三楼的一角,拿屏风隔出一块来。这里往来文士商贾、鱼龙混杂。他们高谈阔论,免不了就入了萧祈云的耳朵里。
“你听说了吗?”一名红袍罗巾的虬髯大汉刻意压低声音设疑道,“上月洛阳城中的那桩怪事。”
“哦,你说的可是,那个?”白衫的书生立即语焉不详地反问道。
从交州来的番商正要前往洛都。他说着蹩脚的官话,好奇问道:“什么那个这个的,你们在说什么?”他的口音太过别扭,在座宾客都大笑起来。
番商毫不在意,也跟着笑,边笑边问:“究竟洛阳出了什么大事?”
萧祈云喝着蔗浆,是冰窖里拿出来的,清甜冰凉,很合他的口味,听见他们一阵哄堂大笑,面无表情道:“真吵。”
“驿馆是这样的,厢房在僻静处,”顾青翰安抚道:“郎君可早些歇息。”他这话是看着六殿下说的。
萧祈云点点头,侧目去瞧江士衡,就见他正竖起耳朵,很是好奇的样子。
“听见什么了?”萧祈云没好气地问他。
外头闹哄哄一片,吵得他头疼,再加上还要同萧璘一道出行,心情更差,问话带着几分讥讽。
江沉玉自觉不擅察言观色,飞快地瞄了一眼顾青翰,见对方面带微笑,大着胆子说道:“他们说洛都出了个贼人,专盗、专盗隐秘之物,官府抓了两个月都没找到。”
“什么隐秘之物?”六殿下不解问。
“他们一说到这个,就格外小声,”江士衡摇头,道:“我也听不大清楚。只听到说此人,行事肆意,不把官府放在眼里。盗窃之前,还留书相告。”
“语焉不详,”萧祈云坐起身来,淡淡道:“危言耸听。”话音才落,屏风后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
“什么什么?什么大案?”郭通自驿使处打听到了六殿下的行踪。
他是来代萧璘致歉的,本要解释一下来迟的原因。结果,郭通一上楼就被商贾口中的案情吸引,情不自禁凑过去。
郭通在诸位皇子伴读中年纪最大,可在成年男子的眼中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众人见他年纪尚幼,满脸好奇,闻道在先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便一人一句的同他细细说了。
“此事最初是发生在洛都的瑶光尼寺,”大汉压低嗓音,缓缓道:“立夏的夜里,一个名叫普照的女尼正在禅室抄经。忽然,一个黑影掠过,骤然间一片黑暗。女尼听到野兽般的喘息声,惊恐万分,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出一点声响。”
男人说得绘声绘色,恍若亲临。
六殿下也不知不觉地挪近了,与江沉玉一样,附耳去听。顾青翰听力极好,根本不用凑近了听,依旧闲坐原处。
“普照等啊等,等了不知有多久,直到周围都没有声音了,就蹑手蹑脚地往外头走。只见明月依旧,栀子与萱花在夜里静静的盛开。普照小心翼翼的四处查看,见无任何贼人踪迹,”大汉缩起肩膀,粗而卷曲的眉毛因为皱起而连成一条线。
“普照放下心来,还以为自己在疑神疑鬼。她返回禅室,准备继续抄经,月色照出她细瘦的影子,随着她踏上台阶,影子突然变得高大,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在阴影里。”
男人说到此处,刻意停下去瞧旁人的反应。果不其然,见那好打听的小孩被吓得面色发白。他洋洋得意,幽幽道:“第二日清晨,早起扫洒的女尼就在花圃之中看见了普照的尸首,啧啧,血肉模糊,像被野兽生生撕了。”
“装神弄鬼的,依我看,那女尼不幸撞上了山中野兽,”萧祈云听完,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十分不屑地说道,“多半是熊罴,能学人站立行走,才会有高大的影子。”
番商望了一眼萧祈云,见他衣着不俗、神态倨傲,猜是贵人家的郎君,况且也讲的不无道理,于是附和道:“这位小郎君说的有理。”
常往来于京洛的行商跟着反驳,“瑶光尼寺里的尼姑大都出身名族仕宦,因此外头有高墙,里头有护卫。难道那野兽还能把护卫都吃了不成?”
大汉见几人接连辩驳,面露不快,嘟囔道:“我、我也是听人说的。可,可是洛都城中确死了名女尼,我这总没说错吧!”
然则,有人不肯卖他脸面。
白衫书生轻“啧”一声,道:“非也,非也。官府着人验了尸,最初死的是个和尚。”
“和尚?”原本坐在临座的青年捧着杯茶走过来,不解道:“我怎么听说,那尸首顺着水往下沉,捞了数日也不见。先是衣服飘在水面,是女子衣裙呢!”
这时,那名白衫书生摇了摇头,道:“此事最初乃是发生在通济坊,一处姓赵的人家,他家的女儿名唤丽娘,素来温恭贤良,勤侍父母。立夏过后,她换了新衣新鞋,去看自家寡居在乡里的阿姐。两姐妹叙旧许久,羹饭已熟。长姐留饭,午后又小憩片刻,直到申时才动身回去。乡野间阴晴不定的,下了小雨,道路泥泞难行,赵丽娘唯恐脏了新做的鞋袜,就捡干爽的路走,这走着走着就到了一片密林中,天也渐渐黑了。自那之后啊,就没人见过赵丽娘的身影了,唯有她的红裙,顺着水流飘至岸边,被洗衣的婆子捡到,见上头血迹斑斑,便报了官。”男子悠悠说完,还十分怜悯的叹了口气。
听众却不满意。大汉指着他的脑袋,不忿道:“和尚呢?和尚在哪儿?”
书生瞥了他一眼,伸手将对着自己的指头按下,“官府见了带血的衣裙,自然差遣人去水里捞尸,捞来捞去,捞了快十天,结果捞出来一个没头的尸首!”他伸长了脖颈靠近番商说,把人吓了一大跳。
“还是没有和尚,”大汉小声嘀咕。三个小子也齐齐点头。他几个早就不知不觉的挤在一处,萧祈云在两人中间,肩膀相互挨着,并不嫌热。
“唉,”书生说到兴头上,连带着拍了拍离得最近的郭通,道:“那尸首手腕处缠着串玛瑙念珠,刻了法号‘慧明’。你们听过汴州相国寺的慧云和尚没,此人正是他师弟,来洛都弘扬佛法,不想为贼人暗害。圣人敬佛,若是听闻此事必然大发雷霆,官府如今还压着消息呢!你们可别随意外传,知道吗?”
几人皆是道听途说,各执一词,越说越离谱。一个不知姓名真假的和尚,竟搭上相国寺,还攀扯圣人。
萧祈云冷笑两声,道:“圣上日理万机,哪有空关心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和尚。相国寺又如何,装模作样骗香火钱罢了。”他言语轻蔑,一副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谁料惹来好几人齐心协力地责难。
先是大汉对着苍天“阿弥陀佛”了两句,“小子不敬神佛,将来要遭大难!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后是那番商顾不得自己漏洞百出的官话,急急道:“郎君应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唾沫星子猝不及防地喷溅在江沉玉脸上,背部又被人重重一拍。幸亏他站得稳,否则要挤着六殿下了。
书生更是越过郭通,伸手要去捂住萧祈云的嘴,被顾青翰抓住手腕,疼得大喊。
顾青翰使了巧劲,松了手,半点痕迹也无,可却痛极。
那书生见他不好惹,面上讪讪的,嘴上却不肯罢休,道:“你家这位小郎君,啧啧,将来怕是有苦头吃。”
“我家郎君不信这些,”顾青翰展开手臂,将三个孩子一道揽住,笑道:“夜已深了,明日还要赶路,都回去歇息吧。”
萧祈云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江沉玉、郭通二人紧随其后,跟着下了楼。
谁知,转角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拦在口子上,鼻上有一鸡蛋大小的肉瘤,森森然道:“郎君不日将有大难。”
老头骤然出现,吓得萧祈云怔在当场。
江士衡率先迈前一步,拦在六殿下身前。郭通遗憾没有兵刃在手,只能张牙舞爪地挥舞拳头,试图吓退他。
然那老头根本不怕,瞪大了浑浊的双眼,盯住萧祈云,念咒似地重复道:“燋热地狱,生龙口中。器世将坏,八寒天苦!”
楼道狭窄,顾青翰在几个孩子身后,不便越过,便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他嗓音浑厚,声如洪钟。
驿馆的仆从听到动静,赶紧小跑过来,把老头子拽走,一面同他们几个赔笑道:“这是个疯老头,神出鬼没的,贵人受惊了、贵人受惊了。”
萧祈云一言不发,瞪了仆从一眼,快步往厢房走去。江沉玉紧跟着他,见六殿下越走越快,不得不抽空转头,对郭通赔了个笑。郭通心领神会,朝他拱了拱手,也不再跟着他们。
顾青翰吩咐了要僻静处,三人越走越静,直到廊道尽头。萧祈云进了正中的厢房,对身后两人道:“我要歇息了。”
江沉玉应了一声,自觉贴心地替他关了门,才要同顾青翰说话,就听得“嘭”的一声。
六殿下踹开了门,板着脸朝他命令道:“没眼色的东西,进来!”
这可真是古怪,江沉玉想,难道殿下要同他睡一个房间。他摸不着头脑的进了房间,谁知萧祈云已经躺下了,也不熄灯,就这么闭着眼睡。
江沉玉不明白,轻轻说了一声,“就不叨扰殿下歇息了”,轻手轻脚地往门口走。
哪知萧祈云“嗖”的一下坐起来,闷闷道:“回来!”
这下,江沉玉总算懂了,六殿下真的要他一起睡。
厢房倒是有两张榻,他闩好了门,在空着的榻上坐下,问道:“殿下是不是被老人家吓着了?”
“你才吓着了呢!”萧祈云被戳中了心思,气得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怒气冲冲地说:“神神叨叨的老疯子,驿馆难道都没个守夜的?居然放这么个老头进来?还有那帮子胡扯蛮缠的家伙,道听途说的故事,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敢攀扯圣上!哼!等到了洛都,第一个便要问问留守司,怎么治下的!”
江沉玉也不敢坐着,站在一旁接连称“是”,又劝道:“殿下别气了,明日还要坐车,还是早些安置吧。”
萧祈云发泄了一通,自己也累了,鼻孔出气“嗯”了一声,才坐上床,就觉一角暗了大片。
原来是江沉玉吹熄了蜡烛。他阴恻恻地盯着正拿开竹罩的江士衡,或许是他的意念有了实体,让对方如芒在背。
江沉玉扭过头来,小心翼翼的问道:“那留一盏?”
“随你!”萧祈云冷哼一声,躺下去,背对着他。
看来是真的害怕了,江沉玉心想,于是留了离对方最近的一只蜡烛,才回到自己床榻上躺下了。
驿馆的厢房不比宫中府内,不过也别有一番野趣。外头种了栀子,隐隐有香气传来,江沉玉渐渐深眠,萧祈云却在这浅淡的香气中做起了噩梦。他梦到一只红棕色的熊,在漫天飞雪中追着他不放。他没什么力气,跑不快,没多久,就被追上了。
棕熊巨大的手掌朝他袭来。
“啪”的一声,六殿下打掉了眼前的爪子。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朦朦胧胧之中,有人关切的问他。萧祈云揉了揉眼睛,就见江沉玉皱起眉头,倚在床榻边。他身后是捂住手的韦少恒,一袭玉色道袍,戴了顶莲花银冠。
韦少恒?韦少恒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