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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尺素

作者:荔枝饭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郎君,到了。”


    升平坊,宝刹寺西面,隔着道北街便是江宅。


    许久不见,门口的管事比初见时亲切许多。他笑着对江沉玉说:“江中丞还在宫中。郎君可先去见老夫人,她老人家一直念着您呢!”


    这虽是假话,可听着热忱,让人生出几分期待。


    自朱门入,经过一道石拱桥,两侧栽有细柳。中堂前有一粉壁,绘彩施漆。


    前往女眷所住内院,需经曲折回廊,幽深静谧处,即是老夫人居所。她老人家喜洁爱竹。


    庭院处俱种青竹,东北角挖有碧池,水通至坊外,内养鱼莲。池边设茅亭,常窝狸奴数只,颇有野趣。


    近来天气炎热,堂间换了白藤床,置野禽花鸟绢屏风,老夫人左手据着白檀榰颐,身侧侍女坐在月牙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风。


    江沉玉心中忐忑,老夫人对他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他远远就瞧见老人家的脸拉得很长,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那点子期待顿时烟消云散,江沉玉战战兢兢地行了礼,朝她问安,“祖母可还好?”


    老夫人点头受了,眼皮也没抬,四平八稳地嘱咐道:“嗯,去见你父亲。”


    江沉玉略松口气,回了声“是”,就退了出去。


    父亲江远在南园的水斋里,紧邻着老中丞的书房。


    周围绕有曲水溪流,潺潺涓涓。竹圃内原有芍药、牡丹、海棠等花。小厮们料理的不好,常常枯死。不知哪年,花农给的花种里混杂了野菊、茉莉,撒下去长的倒好。老夫人听闻,念叨着意头不妙,吩咐下人挖了重新种别的。


    江中丞原本不知,闲坐时听到隔壁声响,便派人去问。管事的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明。


    他老人家听完,捋了捋长须,命他们不必挖,反而添了栀子、玉兰等花,又在郁郁葱葱的花丛里,置一经文石塔,对夫人长子道:“此谓‘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夫人往后只需在此禅定,不必费香火矣!”


    话虽如此,老夫人依旧往来于宝刹寺,定期斋戒茹素,每年费香火钱数万缗。


    顺着石阶直行入水斋,迎面便是一架绘云鹤图的五扇屏风。


    屏风后是一张乌木长床,上设绿锦缘白平紬背席,中间放了张矮栅足案,左右各有一方绫褥。再往里走,直棂窗外翠荫一片,江远正坐在藤席上,同长子谈及往年的明经科考,说的口干舌燥之时,一扭头就见旁边立了个愣小子。


    “父、父亲,”江沉玉躬身行礼,讷讷道,“我、我看您说的兴起,不便打扰。”


    “你也过来听听,我同沁儿说的这些,对你将来也有益处,”江远随意吩咐道。


    长兄名沁,字珉之。


    父亲喝了口茶,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江珉之见缝插针,有来有往的同他谈论。江士衡听得认真,却听不大明白,始终静默不语。


    末了,江远见他沉默,心中叹了口气,“罢了,你还小,也听不明白。你祖父还未下朝,先去见你母亲罢。”


    “是。”于是江士衡恭敬又迅速地退了出来。


    母亲非他生母,乃是江远续娶的继室,育有一女,乳名牙牙,年方四岁。


    江沁是长兄,比他大几岁。二哥江隐,三年前得急病死了。二哥与长女江尺素为妾室赵氏所出。


    江士衡进内堂的时候,牙牙正缠着赵氏抓一只褐陶狗,见他来了,朝他唤道:“三哥!三哥!”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玩具。


    坐在竹榻上的夫人卢氏一袭天水碧的衫裙,鎏金石榴纹的金钗挽起松散的堕马髻,手中捧着卷手抄的集子。


    她颇通诗书,气韵清拔。祖父曾任中书舍人,后在荆楚之地为官。因父母接连病故,守孝三年,错过了适婚的年龄。恰逢江远在洞庭游学,由贵人引荐,结为婚姻。


    江沉玉很喜欢他的继母。卢氏是他入府时第一个朝他笑的长辈。如果他的生母还在世,或许就是卢氏这样的。


    他对牙牙微微一笑,略微放松,拱手道:“见过母亲。”


    卢氏放下集子,上下打量儿子,笑道:“三郎进了宫,确实不大一样了。”一旁的赵氏附和称是。


    牙牙也学着大人模样,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


    夫人见她装模作样地背着手,忍俊不禁:“哦,你三哥如何不同了?”


    牙牙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给问住了,憋红了脸,想了又想,才低低道:“三哥变高了。”


    众人皆笑。


    牙牙愈发不好意思,跑到母亲身边,缩着脖子。夫人伸手将女儿环抱住,摸摸她的脑袋,命人取月样杌子来。


    “确实高了不少,府库内有匹折紬绫,择出来先与你做身新衣,”卢氏搂着女儿,一面说,一面示意侍女取茶水来,“我记得还有一匹石青的缎料,沁儿与你一人一件,正正好。”


    “可是,母亲,”江士衡有些疑惑,“眼下不是年关啊?”


    “再过十日,是圣人的千秋节。”卢氏笑意愈深,解释道:“按往年的惯例,不是在宫内,就是在棠棣楼,你祖父、父亲他们都会去。此前,你不是在生病就是在读书,你父亲让我不要打搅你。如今你是六殿下的伴读,自然是要去的。”


    “大哥也会去吗?”江沉玉看起来很期待。


    “当然。”卢氏想起他初入府时的模样。婆母嫌他粗鄙,非要把人打发到庄子上去。


    她想,先夫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好容易回了家,还要受这样的冷落,只怕难以瞑目。她劝解了几次。江远碍于母命,拖了几个月,才把人带回来了。


    小儿子院内的仆从部分是各院里调过去的,另外则是临时采买的,大都很不象话。


    卢氏教训了几回,如今勉强能用。


    她有心再调个二等丫鬟过去。人已挑好了,叫做阿魏,貌美伶俐、略通诗书。


    不想被婆母要走了,说孩子太小,仆从多了反而不好,等大了再说。卢氏只好暂且搁下。


    说来也古怪。大公子身边仆妇如云,婆母从不嫌多,去年还添了几个。


    按说,这两兄弟一母同胞。缘何老夫人对长子如此上心,读书服食无一不是细心安排。小儿子意外走失,此前也从未有人提及。


    卢氏总觉得其中有隐情。然而,府上的奴仆因为小郎君的走失,换过一次。后来升道坊大火,他们搬到升平坊,又换了一次。如今,已经没有知晓旧事的人了。


    闲话了一会儿,卢氏本想留人吃饭。


    不多时,老中丞差人来叫,江士衡就跟着侍从走了。


    途中经过水斋的藏书楼,听得一阵袅袅琴声,如空谷幽涧。领路的仆从了然一笑,指了指左手边的回廊,道:“郎君,请走这边。”


    江士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绕路,却还是本能的顺从了。他在正堂等了半晌,才听到姗姗来迟的笑声。


    来人有三,为首的是位发须皆白的老者。他头戴长脚皂罗幞头,薄柿菱纹圆领袍,脚上踏着双谢公屐。远远望去,有魏晋遗风。他是江沉玉的祖父。


    老中丞的身后,左面负手而立的是儿子江远,右边靠后的则是长孙江沁。三代人同行,各有五分相似。


    老者见江沉玉恭恭敬敬地行礼,亲昵地拿手中麈尾敲了敲他的脑袋,“士别三日,当真不同了。”


    “父亲可别夸这小子了,”江远想起儿子在内宫闹的笑话,冷哼了一声,道:“馋虫一个。”


    江沁原本规规矩矩地立在两位长辈身后,听到这句忍不住笑了。只他收的快,除了对面的江沉玉,没人瞧见。


    江沉玉老老实实的挨训,心想他第一次见大哥笑呢。这太稀奇了。


    以至于他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叫来阿雁,小声问他:“你见过大哥笑没?”


    阿雁正在擦一枚银碗,擦得起劲,莫名被他叫来,不得不答道:“这世上还有人不会笑的?”说完才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没见过。


    老夫人常将自家郎君同陆家儿郎比较,颇为严苛。江沁三岁启蒙,七岁便能作诗,皆称奇才。


    学识如何他一个小厮不大懂,可江中丞与老夫人的重视做不得假。旁人也都这么说,那必然是真的。


    大郎君年少老成,平日里不苟言笑,犹如供着的金漆铜像。


    阿雁想象了一会,觉得描摹困难,还想问一问,就见端坐着的少年人骤然跳下长榻,一溜烟闪至院内。


    他面上带笑,语气颇为亲昵,问来人道:“阿姐去哪了?怎么我见母亲的时候不在呢?”


    紧随而来的是丫鬟银铃般的笑声,女郎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抢先回道:“大娘子知道郎君喜欢这家的盂兰饼餤,特意买了,还亲自做了软枣糕。郎君可要多和我们说说宫里的故事呀。”


    她是长姐江尺素的贴身丫鬟,名叫阿述。


    千秋节之后,再过半月,就是盂兰盆节。


    本朝太后礼佛,每逢此节必进盂兰盆供奉诸寺,贵人百姓皆有供奉。礼泉坊的糕饼铺子自然紧随时节,推出了千秋酥、莲花饼餤。千秋酥每日只做一屉,很难买到,便只买了饼餤。


    手里拿着糖饼的牙牙听了,也跟着点头,“是呀是呀。”


    “阿述,牙牙,你们小声些,”江尺素点了点牙牙的额角,从丫鬟手里夺下食盒,缓缓行至石几边。


    她一面招呼江沉玉过来,一面将食盒里的糕饼摆出来,另一壶冰蔗浆,一壶茶水,外加一碗放温的杨梅饮是小妹的。牙牙年纪小,贪凉病了就不妙了。


    老夫人犯咳疾时,江尺素随母亲侍奉起居,悉心照料,素有贤孝美名。家中替她定了国子祭酒的次子萧峤,再过几年就要完婚。


    江沉玉原本一口的西北方言,全不会说官话。江尺素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教他,学的还算快,于是颇有几分教弟弟的成就感。


    况且,江沉玉看着清瘦,饭量却惊人的大,也不挑食,喂的糕饼羹汤都说好吃。


    故而,江尺素常拿饭食来与他说话。她是女儿家,平素不便出门,能听些外头的故事也很满足。


    宫里的闲话当然不能乱传。可这儿除了江沉玉都是女眷,也无处可传。


    阿述将蔗浆倒在杯中递过去,好奇问他:“公子可见过惠妃殿下?听说她美若天仙,是不是真的?”


    当然没见过,江沉玉摇头,道:“我不在惠妃宫中。再者,内宫嫔妃怎能随意去见的。”


    “那皇后殿下呢?”牙牙扒着石几,跟着阿述胡乱问道。


    江尺素拨开她的小手,用绢帕去擦她嘴角的糖渍,解释道:“你三哥是去宫里读书的,哪里能时时见宫妃的。就算见了,不过远远的,也不能随意抬头。”


    阿述撇撇嘴,想了想,又问:“那,那郎君一定见过几位皇子殿下了?”


    “见过的,”江士衡咽下一口糕饼,点头道。


    “那几位皇子中谁最美?”


    她这话问得江沉玉一阵咳嗽,赶紧灌了半杯茶水才缓过劲来,不解道:“大家都是男子,有什么美不美的?”


    “公子读书还是不够通。我听夫人读《战国策》,其中有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可知古人爱美,好比美的也不少。不然怎会有什么掷果盈车的潘郎、遭人看杀的卫玠,”阿述背过手去,面带得色道:“再者,素来儿子像母亲,”说到此处还特意打量了一番江沉玉,接着说,“若是皇子生的好,那必然母妃模样也是最好的!”她这样说了一大通,几人皆笑。


    牙牙咧着嘴说道:“阿述姐姐说许多,原来还是要比美。”


    阿述皱眉一脸苦恼状,诚恳道:“奴婢实在好奇,公子不说,今晚都要睡不好了。”


    “沉玉别理她,”江尺素以扇掩笑,佯斥道,“就她一堆歪理!”


    谁知江士衡咽下口中食物,即答道:“我虽未能直面皇后殿下,可远远看过去,似有金云红雾,明光耀目,不知算不算阿述姐姐说的‘最’呢?”


    阿述不知怎么回答,怔了怔。


    反倒是牙牙跳了两下,问道:“三哥说的,竟像仙人洞府呢!”


    注:


    1.天香开茉莉,梵树落菩提。出自唐代李群玉《法性寺六祖戒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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