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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油饼

作者:荔枝饭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此言曾子之孝,不敢毁伤。《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天气渐暖,日哺时分,学生们都昏昏欲睡,就连教书的先生也半阖着眼,强撑着念书。偶尔一阵暖风拂过,教人愈发迷糊。


    萧祈云的上下眼皮正在激烈地打架。六殿下来了兴致,也会拿出十二分的劲头来,一月之中,半数的日子还是能当一当好学生的。


    只是,今日大约不宜读书。


    萧祈云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兔形砚滴的耳朵。他时不时用眼尾的余光,去瞟侧后方的空座位。


    今天是最后一天,他想。


    母亲连日送东西去拾翠殿,闹得六殿下心中十分不快。


    萧祈云不喜欢他这位药罐子二哥。萧寿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脸上的笑也很假,好像这些兄弟都欠了他似的。


    每年的禊宴上,太后她老人家只对二哥嘘寒问暖,对太子哥哥都淡淡的,更勿论他们几个小子了。


    一想到萧寿这辈子都用不着去封地,萧祈云心底愈发不忿。


    江沉玉是他的伴读,二哥凭什么擅自折腾他的人。那小子很有胆量,就是不大识时务。


    其实,江士衡朝他服了软,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本预备再磨几日,就不折腾了。谁想二哥横插一脚,乱了他的盘算。


    照他看来,去拾翠殿熏药味算什么惊扰。二哥大半夜把人扣下,还要去母亲那里兴师问罪,才是真正的惊扰。


    萧祈云越想越不高兴,下了学还皱着眉头。


    傅临风观他神色,心中叫苦不迭。他满头大汗,手里的蒲葵扇扇出了残影,讨好道:“殿、殿下,咱们还是打双陆?”


    不到万不得已,傅临风是不愿意提这个建议的。平心而论,他是喜欢玩双陆、樗蒲之类的。


    可谁家玩这些不吃饭啊!


    六殿下专心起来,能不吃不喝,玩到大半夜。大部分时候是他赢的,输了则要再来。


    这谁受得了?


    当然,长阁殿的宫人是不会允许六殿下辟谷的。掌膳女官郑愔擅烹汤饼,佐以醋芹,夜里吃一碗,可谓清爽可口。


    要是能每天饭后都吃上一碗,那就再好不过了。


    萧祈云是不知道傅临风这百转千回心思的。他在想事情,因此脚步不快。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长阁殿,六殿下的脸依旧耷拉着,傅临风不得不又问了一句。


    对方才回过神来,不耐道:“没心情,不玩。”


    “那,”那怎么办呢?傅临风脑子转了又转,只憋出一句真心话,“那吃些东西?”


    “不,”六殿下一个拒绝刚到嘴边,突然转过头来,盯着傅临风,从上到下的打量自己这位腰肥一围的伴读。


    他立刻就猜到,那些饭菜最后进了谁的嘴里。


    傅临风被盯出一身冷汗,才听到六殿下大赦天下般的天籁之音,“你饿了?饿了就吃饭。”


    饭食摆满了,放在漆案上。


    六殿下用筷子拨弄两下炙鹅,就放下了,皱着眉抱怨道:“油腻腻的,天这么热,谁吃得下?”


    各宫的食单、份例大都固定,除非贵人们发话,要额外增减,否则是不会随意更改的。


    那女官对六殿下这番话见惯不惊,淡然道:“今日小满,皇后殿下特意吩咐做了苦菜粥,杨梅饮还在冰室里......”


    然而,今天却不大一样。六殿下并没有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的话还没说完,萧祈云就打断了她。


    “把那小子也叫过来,不然哪里吃得完?”


    傅临风瞪大了眼睛。他嘴里嚼着肉,不好问。殿下口中的这个他,是那个他?还是有旁的他?


    女史嘴上应了,却也不大明白。她出了殿门,忙去问掌事。


    郑愔也有几分惊讶,半晌才道:“殿下这两天数着日子问,莫不是,要见江中丞家那位?”


    年轻女史游疑不定,急得额角沁汗。


    郑愔见她神色,将手中的漆盘递给她,道:“我去罢。”


    “多谢郑掌事,”她还要再说些感激的话。郑愔拍拍她的手背,道:“去冰室先把杨梅饮取出来,太冰了容易伤身。”


    “是。”


    不到半刻钟,郑愔就把人领来了。


    萧祈云原本直坐着,瞬间歪歪斜斜的,拾起柄山水绢扇,摇了两下。直到江士衡走到他跟前,朝他行了礼,六殿下才悠悠侧目,闲适地端详此人。


    关了十天,这小子愈发清瘦,形容憔悴,眼神起初涣散,却在看到食物的时候“噌”的一下亮了起来。


    六殿下觉得好笑。打从出生起,他就没为吃食发过愁。从来只有挑食的份,绝没有挨饿的时候。


    口腹之物,竟也难倒丈夫。


    六殿下缓缓道:“你可知错了?”


    江士衡赶紧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实在没什么精力思考,话都不想说,只盯着盛满了吃食的杯盘碗碟。


    若不是他还有一线理智,顾忌江家的身份,早就毫无仪态地冲上去了。


    他这副蔫头耷脑的模样教六殿下十二分的满意,遂很大方地挥了挥手,又问:“既知错,以后更该谨言慎行,是也不是?”


    宫人很适时机地搬了只矮凳,放在长榻旁。


    六殿下向来如此,有什么话不会直说,而是要对方自行领会。萧祈云摇着扇子,静静等待。


    殿下要听什么?他想听什么?江沉玉懵懵懂懂的,搞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米铺后院拉磨的驴,眼前被吊了根可能永远吃不到的野笋。


    “小人知错了,已背熟了宫规,往后绝不再犯。”江士衡干瘪瘪地说道。


    年幼皇子的目光在江沉玉与饭食之间逡巡不定,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六殿下始终闭口不言。


    江士衡心里着急,再顾不得许多,乱七八糟地说着奉承话。


    “小人今后必定唯殿下马首是瞻,殿下说往东绝不——”


    “你胡说些什么呢?!”傅临风打断了他,唇边还沾着点茶褐色的肉鲊粒,十分张狂地叫嚣:“会不会说话!殿下乃是龙子,怎么能说是马?”


    傅临风注意到,六殿下仅仅是等着,没有不耐烦。他没来由怀念起拥有两份朝食的日子,口气越差。


    “你也读了这几天的书了,怎么连话都不会说?”


    萧祈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哂笑两声:“罢了,乡野小儿,也说不出什么好文章来。”


    轻飘飘的语气令江士衡恐慌。他肉眼可见的着急起来,生怕对方把他赶走。


    六殿下见他竟似泫然欲泣,越发得意,徐徐开口:“你知道就好,坐吧。”说着,扇尖指了指那只小凳。


    江沉玉如蒙大赦,嘴上一面说着“谢殿下”,一面赶紧上前坐下,唯恐对方反悔。


    矮凳近着木榻,在萧祈云坐的左侧,他坐上去缩着腿,碰巧比六殿下矮半个头,极合卫王殿下的心思。


    他用银箸戳了戳一碟羊肉油饼,道:“你吃吧,省得又去别处讨食。”


    这是将羊肉,少许鸡、鹿肉,再加上白苣、脆藕切碎,调味后塞在饼里,上锅蒸熟的。外头看着一层黄灿灿的浮油。


    萧祈云虽然喜欢吃脆藕,可尝过一次后,又觉得羊油实在太腻。就连傅临风吃过两次后,也不再动筷。


    江沉玉千恩万谢地接了。萧祈云索性将自己不喜欢的吃食全部推给他。


    热腾腾的豆沙糖粥,吃起来太甜了。


    豆荚碎金饭,萧祈云讨厌吃豆荚。


    盐花鱼屑,鱼骨炸的不酥,不好吃,而且还是青鱼。份量都算不上多,是用小碟小盏装的。


    唯有油饼略足些,成人手掌大小,也不过五张,摞在银盘里。


    江士衡被分了这么多吃食,心里对六殿下的抗拒登时烟消云散。他闷声大嚼,活脱脱像个饿死鬼。


    傅临风眼巴巴的看着糖粥被端到了江士衡的面前,不多时,就被他就着油饼吃光了。


    盐花鱼屑乃是取青鱼肉,切碎后丢进热油里反复浇,最后装盘时,撒上细盐。


    此时便可见他乡巴佬的本事,鱼骨都被江沉玉嚼碎了,吃进肚子里,半点没剩下。


    萧祈云慢悠悠地舀苦菜粥吃。这自然不是寻常的野菜粥,加了鸡丝、鹑肉、海松子、野蘑、胡麻,苦菜不过添些绿意罢了。


    他吃饭慢吞吞的,又吃的少。半晌,那碗粥不过受了点皮外伤。


    “啊?”


    萧祈云听到一声惊叹。他很不赞同地抬眸,就见傅临风的两颗眼珠子,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六殿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只见江士衡面前的金碗银碟都一扫而空,羊肉油饼已吃到最后一张。他见两人看过来,因嘴里满是羊肉,就比了个夸赞的手势。


    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他的眸中银砾点点,好似有无数星悬玉李。


    萧祈云怔了一瞬,移开目光,冷哼两声,讥讽道:“真想不到,斗筲之人,竟在此处。”


    先生早解了《论语》,这个词,一解为才疏学浅者,另一解则是惟堪啖饭者。


    傅临风听了暗暗窃笑。


    谁知江士衡置若罔闻,全然不觉羞惭,咽下最后一口肉饼,十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殿下说的是。”


    他的语气格外恳切,神态殷切,声音也怪悦耳的,仿佛萧祈云说的是什么夸奖人的话。


    六殿下一时愕然。话说得这样直白,这个乡巴佬竟然听不懂。他直起身,张了张口,正要解释,旋即又把话咽了回去。


    难道我还要和他解释这个,真好笑,萧祈云暗自腹诽。


    他一转头,就对上那张清澈愚蠢的美丽脸孔,登时偃旗息鼓。


    真是白长这张脸了,他撇过脸去,不再理会,也未加训斥。


    傅临风绝不许自己也被骂进去。他吃饱了,于是将没动过的杨花泛汤糁饼推过去,拖长音调道:“吃吧,大饭桶。”


    不曾想,江士衡毫不羞愧,满心欢喜地接了碗,还同他道谢。


    傅临风慌忙去看六殿下,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扭过头来,正用一种称得上复杂的目光,看着江沉玉。


    萧祈云耐着性子等他吃完,才缓缓问道:“先生讲的你没听吗?”


    “怎敢不听。殿下说的不错,我实无才学,”江士衡饱食一顿,思绪也渐清明,柔声道:“况且,血肉之躯,如何能不食五谷。”


    他的学识文章是学馆中最末等。这是事实,无可辩驳。


    幼时经年累月的挨饿,是他回忆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在江沉玉看来,几句不痛不痒的讥讽,跟眼前精美的饭食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六殿下听完,沉默良久,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注:


    1.吃食出自宋代陶穀的《清异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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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油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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